徒花(33)
他伸手拿住信封一角,揪了一下,却没揪动。
“给我啊。”林一说。
段喆捏着信封对角没松手:“如果不是你的,你得还给我,我好给人拿回去。”
“废话。”林一用力一抽,从他手里夺过信封,边拆边说,“不是我的信,我留……”
一片红色干花掉落在了墨绿色针织棉被罩上。
林一咽下了剩下的话,目光直愣愣地钉在那朵干花上,半晌后才缓缓移动视线,展开了手中的信纸。
纸上只写了一句话:“它已经五十公分高了。”
时间穿越回十八年前那个草长莺飞的四月。
与那个蹲在阳台上的背影一同重现的,是那句一直没能兑现的“回头给你种一盆”。
段喆向前伸出手:“不是你的对吧,我还回……”
“是我的。”林一抢先一步,按住了那朵干花。
段喆的手顿在空中几秒,又收了回去。
他眉眼低垂,向上弯了一下唇角,轻声问:“这是什么花?”
林一回过神,也收回了手,没什么感情地答:“天竺葵,也叫洋绣球。”
“挺好看的。”段喆看了一眼被单上的干花,又看向林一,试探着说,“你喜欢的话,我们也种一盆。”
“不要种,我不喜欢。”林一把视线移到别处,突然改了口,“这不是给我的,你还回去吧。”
段喆的目光自他轻颤的睫毛,落到他攥到发白的手指骨节,最后看回墨绿中的那抹正红。
“我明天还要上班,先去洗澡睡觉了。”他把干花和信纸收回信封里,放在床头柜上,冲林一淡淡地笑了笑,“明早叫你起来晨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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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大夫是真的查了。
第65章
林一再一次惊醒的时候,天仍是黑的。
心脏的剧烈鼓动在落针可闻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他翻了个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仰望天花板,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用安抚式的慢节奏拍打自己的大腿。
这是医生教给他的情绪调解法,能在惊恐发作时有效地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身体上。
但这一回,这法子没有奏效。
林一从床上坐起身,光脚下了地。
他摸着黑走到次卧门口,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门把手。
还有两个月。
这两个月,是林一给自己预留的戒断期。
他应该和这个男人逐渐拉开距离,而不是任自己继续沉溺在这片温柔沼泽里。
在长达三十三年的人生中,林一吸取过很多教训,也总结出了一套能让自己保持稳定的方法。
比如,要遵医嘱。
再比如,要时刻注意和感受自己突发的强烈情绪,必要时,去求助。
还比如,调整自己的期待,不要对他人的善意抱有过高的要求。
他是个会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洞。
谁也不欠他的。
林一一直认为,如果自己能在十五岁那年明白这个道理,也许就不会和白砚初走到现在这一步。
*
段喆在海边过夜时着了凉,今晚又喝了一点酒,他在客厅浴室里简单冲了个澡,爬上床后很快就没了意识。
他正睡得迷糊,身后突然贴上了一片冰凉。
段喆反应了一会儿,回过头往后看。
林一的额头正贴着他的后颈,右手轻搭在他的右臂上。他的手脚比身上那套丝绸睡衣还要冰冷,被窝里瞬间低了几度。
段喆抬起左手,覆在他的右手上轻拍两下,问:“睡不着?”
林一向前蹭了蹭,将身体贴得更紧了一点。
他的呼吸频率有些快,段喆用拇指压在他腕部停留几秒,感受到了桡动脉急促的跳动。
“做梦了?”段喆问。
林一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发着闷的“嗯”。
段喆转过身,右手穿过林一的颈下将他搂在怀里,左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林一在这温热的怀抱里呼出一口溃败的长气。
他不止一次想戒掉这份温柔,可这一次,他又失败了。
他伸长手抱住段喆的后背,在逐渐平缓的呼吸中低声斥责:“你家人难道没有教过你,回家太晚的话,要提前说一声。”
段喆闻言一愣,低下头,看着他埋在自己胸前的发顶。
他们没有同床共枕过几次,但林一睡在他身边时,几乎夜夜都被噩梦缠绕。
他不知道林一都梦见了什么,因为他从不倾诉,总是自我消解。
段喆只能从他的呓语中窥知一二。
林一从他怀里抬起一点头,不满道:“怎么不拍了。”
段喆垂眼看他:“我怕你又说我在哄小朋友。”
林一弯起眉眼笑了几声:“你的记性还挺好。”
柔软的呼吸挠痒似的吹在段喆脸上,他喉咙紧了紧,抬起林一的下巴,在他若无其事的笑容里吻住了他的嘴。
这是个柔情的吻,段喆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沮丧。
他来晚了。
假如他在十七岁第一次看到林一时就去认识他,和他成为朋友……
不行,那时候他还什么都不懂。
假如他早出生两年,和林一同龄……
同龄也不行。
他应该再早出生十几年,在林一家发生那样的惨剧前,作为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及时出现在林一的面前。
不知道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第66章
天还未亮,晨起的鸟群已经叽叽喳喳地在窗外开起了会。
林一不用看表也知道,现在的时间大约是早上六点。
他的睡眠质量不怎么好,但稳定期的生物钟已经调节到了非常良好的水平。
此刻他应该做的事是——立刻起床,在固定的时间点开启崭新的一天。
但这个厚实又温暖的怀抱实在是太舒服了。
林一调整了一下姿势,额头蹭过段喆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
有点扎,也有点痒。
听说拥抱可以刺激大脑释放多巴胺,给人带来幸福感和安全感,让人感受到安宁。
确实如此。
林一想赖床。
“睡醒了?”头顶传来了段喆的声音。
他嗓音低沉却毫不拖拉,听着有点疲惫,但很清醒。
林一向上抬起头,注意到了他眼底的淡淡青黑。
“真罕见,爱赖床的人居然起得这么早。”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段喆说:“我有话要问你。”
他把话说得一本正经,林一抹掉打哈欠时眼角挤出的一滴眼泪,又抽了下鼻子,懒散应道:“说来听听。”
段喆犹豫片刻,平静地开了口。
“如果白砚初是徒花想象中的那个完美白砚初,你想和他在一起吗?”
他一口气问出一个大长句,林一用刚睡醒的大脑逐字逐句消化了至少十秒钟。
“你熬了大半宿,就是在思考这种无聊的问题?”他松开抱着段喆后背的手,干笑了一声,“你们医院的工作是不是太清闲了。”
“回答我的问题。”
“我说了,这个问题很无聊,而且没有意义。”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林一又打了个哈欠,脑袋埋回段喆胸前,八爪鱼似的把手脚扒在他身上,“以后不要把那些不知来路的东西往家里拿。”
他的闪烁其词在段喆意料之中,段喆没再追问,抬手摸了摸林一柔软的头发。
“我改主意了。”他轻声说。
林一停下了摩挲他后背的手。
“我之前说,等到了合适的时候,我自己会走。”段喆的语气没什么波动,“现在,我把结束的主动权交给你,等你觉得自己不需要我了,你来告诉我。”
林一又摸了一把他的背:“我现在——”
段喆上身后仰,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我没有和你开玩笑。”他将语速放得很慢,郑重地,一字一顿地看着林一说,“如果你现在开口要我走,我真的会走。我会和没有出现过一样,在你眼前完全消失,这句话你只有机会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