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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场作戏(4)

作者:池袋最强 时间:2018-04-15 12:03 标签:架空 民国旧影 一见钟情

  他又想爬回自己的位置上,只是这次没人阻止他。姿势是难看的,撅着屁股,双手前伸地爬着。椅子下边太脏,他不想碰到了。可能是姿势太可笑,又有些招人。雍晋又来摸他,这次是从后颈根一路摸到尾椎骨,在上边点了一下,雍晋戏谑道:“差根尾巴。”
  周君没好气地坐回位置上,他穿了只鞋,还有一只在雍晋那儿。他想弯腰捡,又怕再得来一句差根尾巴,斟酌地,他盯着雍晋的脚边:“我的鞋。”
  雍少将自然地叠起双腿:“没看见。”这是不打算替他捡了。周君忍了忍,心里劝自己,这可是爷,不能得罪的大爷。于是他弯腰靠近大爷的腿,伸手要去捡。手腕却被捉住了。那食指敲着他的腕骨,雍晋说:“穿鞋前,戴串东西好不好。”
  周君狐疑看这人半晌,又坐回位置上。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满足雍晋的趣味。但雍晋,也得满足他的趣味了。他撑着椅子,将脚搭在了雍晋的膝盖上。
  摇晃的车里,他将脸矜贵地一偏,嘴边的笑玩味极了。他说:“可以,你替我穿。”


第7章
  他本以为雍晋一时兴起要给他戴的玩意儿是在手上的,却不曾想,那是挂在他脚脖子上。赭石色的编织绳,挂着一个翠绿的珠子。珠子凉丝丝的,在他脚踝上晃悠着。他瞧着那款式,恍惚间觉得是大蛇变小蛇,缠到他腿上来了。
  分明是长鞭的同款式,用途不一致罢了。待木屐套回他的足上,他便识趣地将腿从人身上撤了回来。雍晋喜净,他怕木屐的脏污蹭在那西装裤上,平白又被人掐一顿脸,这人脾气不好,得罪不得。
  老实挪回位置上,这二人倒是正经起来,中间隔着生疏的距离。全然看不出刚刚一个坐另一个身上,眼神里的钩子都缠在一块了,前边开车的陈副官隔着后视镜看,都觉得车里气氛实在热情。
  车子摇摇晃晃,停在梨园门口。天还未放晴,陈副官撑开伞迎着雍晋。周君本想自己打伞,怎知雍晋执着伞,却朝他招了招手,这是让他过去了。周君心里觉得不妥,迟疑间雍晋喊他:“周先生,过来。”
  无可奈何,只好躲入雍晋伞下,带去不少湿凉的雨意。雍晋没对他作出暧昧动作,隔着合理间距,只将伞延稍稍朝他一倾。戏园子里意外地没多少人,他们入了官厢,戏还没上。屁股刚坐下,便有跑堂的过来与陈副官耳语。
  陈副官紧跟转述,雍晋神色自若,只点点头,便起身步出官厢。周君坐在位置上吃茶,瓜果铺满一桌,茶水杯是青花瓷的。捧在手里小巧轻盈,他惯来爱这些,觉得是很美的。将茶杯一放,喝的多了难免下腹鼓胀。
  他起身要出厢房,却被陈副官拦了一拦。周君好脾气地道明自己的去意与三急,只见陈副官招来一个跑堂,命人带路。周君心中不悦,面上也不言明。只在解决后,让跑堂不用跟着。他是客人,不是犯人。
  谁知回去的路上倒迷了路,像是命中注定一般,那日他该是要到那间屋子前的。梨园名角木离青,戏好,人美,风靡万千。那是红得上了报的,周君自然是知道这样的人物。当红戏子背后省不得靠着几尊大佛。
  周君不曾想,其中一尊竟是雍晋。那雕花镂空的木窗,装潢是极好的。大概是人红,待遇也好,休息间也风雅。房旁栽了一株梨花,风落雪白满地。窗里那唱玉堂春的苏三还未上妆,自身的头发就很长,缎子似地披在胸前。
  木离青执着一把折扇,展开半遮脸面,腕上红袍戏服半折,露出的一双手,极白极软,十指芊芊红蔻。像是唱了一段,声腔婉转动听,隔着回廊的距离,周君都被唱酥了耳廓。
  想看好戏,周君也光明正大地看。他拭干回廊的红木扶手,一撩长袍,便坐了上去。然而木屐又坏了事,从他足上落了下去,敲在地上像给苏三配了一声快板。又那么地突兀,惊破屋里人的缠绵对视。
  周君提着袍子下摆,面上尴尬之色浅浅。他抬眼望向屋里,听力极好的雍少将已立在窗前,朝他看来。
  他想是跑还是不跑,他又无做错事,为何要跑。于是隔着梨花,他朝那对人一笑,便单脚落了地,伸着腿寻鞋。踩着地上梨花,碾了碾,他打算走了。这戏看完了,也该走了。雍晋来看情儿,带上他又是算什么事。
  想看争风吃醋?脸也忒大。
  他忘了他已经迷路,兜兜转转竟绕回了官厢。雍晋早已坐在桌边,手里是打开的怀表,滴答滴答。袖子旁挨着周君剥开吃剩的花生壳,再旁边便是那支珠花了。也不知是怎么着,周君往外迈的步子停了停。
  陈副官瞧见他,便快步上前邀他入座。于是周君不紧不慢地走着,步子拖得长长,蹉跎极了,仿佛里头有千般不愿。临靠近时雍晋抬起手,那是光洁的掌心,牵住了他的右手。
  步子又轻快起来了,许是因为被人拖着,急促地敲着地面,咚咚咚地,是戏开幕的声音。他坐回位置,又不是他的位置。紧紧挨着雍晋的椅凳,袖贴袖,肩靠肩。台上鼓锣越发密集,只待狱官一声开嗓。
  周君本是端庄地坐着,可这看戏的地,椅子无靠,于是越坐越歪。等身着红衫,头面珠翠闪闪的苏三出场时,周君已半个身体前贴在桌子上,叠着双腿,同坐不直似地,支在桌上磕瓜子。
  他这下倒离清贵冷冽之流远了,瓜子嗑得咔咔响。眼神偶尔落在苏三,偶尔又回头瞧瞧雍晋。心里似乎有许许多多的嘀咕,却只能说给自个听。
  大约是直白的眼神惹恼了少将,他被人捏着下巴,从桌上拖到怀里。苏三挂着铁链在台上开腔哀怨至极,唱着自己的冤苦。周君下唇还黏着一片瓜子皮,卧入了雍晋怀里。
  薄薄的壳身贴着微肉的下唇,雍晋盯着他半天,这才用拇指拭去瓜壳。唇肉被压了压,稍稍泛白。还是好看的颜色,雍晋却若有嫌弃说了声:“脏。”
  周君脸一下红了,那是丢脸的红,气恼的红。眉眼腮颊也像是上了妆,灰蓝的珠子揉了暖色,又可爱好看起来,像颗裹着蓝色糖纸的巧克力。他从雍晋的怀里气鼓鼓地逃了出去,猛灌了一碗茶水,皱眉道:“这里的东西不好吃,也就这奶香瓜子很不错。”
  台上的苏三,唱着玉堂春在监中将眼望穿,一双眼一对手摇曳着,分明是朝那边望了一波。可惜美人有意君无情,两位君都挺无情。木离青只看见其中一位回了头,也不知说了什么,他的雍爷便往前靠了靠。贴得很紧,像是吻了。
  木离青心神不宁,险些把词唱错。只逼着自己不再看向那边,稳住腔调,稳稳妥妥地把戏接着往下唱。
  他们吻了吗,他们没有,只贴得很近,近得有心人都想当然了。雍晋只是捏着一片雪白糕点,往他嘴里塞着。姿势近了些,暧昧了些。糕粉落在周君的嘴角,点心化开了,嘴里全是甜的。他舔着糕粉,一双睫毛垂了下来。
  长度喜人的眼睫,缱绻地掩着,发着抖。于是雍晋又朝前贴了贴,像是逗弄一样,朝他眼皮上吹了一下,纤长的睫毛更加抖了,他把眼睛闭了起来,又睁开。如同才发现人太近了,看着雍晋的眼,两个人的嘴隔着一片糕点的距离,只差朝前一递。
  雍晋却又一点一点地退开了,缠在他身上的气息热度,丝丝缕缕地被人收了回去。心里落了空,摇晃心神,他险些追了上去,丢人现眼。
  像是没看出他的失态,雍晋不知从哪拿出一方新帕子,给周君擦嘴。面上含笑道:“你出门该多备几张帕子,擦嘴。”周君任由人擦拭干净了,才道:“明明是你喂的不好,要多练练。”


第8章
  戏落满堂喝彩,周君吃得那叫一个满嘴甜味腹中鼓鼓。大概是对他那句多练练得回应,一会花生一会甜糕,只差没将茶水往他嘴里灌。偏生军爷做这些事,即无女子娇声轻哄,又无更多温和神色,同完成任务似得,还不得不吃。
  吃到后头,不是享福,只是受罪了。他闭紧嘴,拧着头,一双眼说着不愿意,不想吃不要喂。推推搡搡间,木离青换了一身素袍,立在官厢门轻声问陈副官。雍晋收了手,扬声让人进来。
  顺便叫陈副官也一同进来了,他吩咐道:“将周先生送回去。”陈副官也客客气气来请。周君站起身,也没多看木离青,便走了出去。擦身而过时,那点儿花香便从木离青身上,散了过来。还有些别的味道,他嗅到了。
  他不想坐陈副官的车,只礼貌表明自己要去另一个地方。陈副官垂首道:“请周先生不要为难在下了。”不管怎么说,来来回回就那么句话。周君咽下这口气,也知道陈副官大抵也没当他是个玩意,毕竟说破天了,雍晋才是他的上司,才是那说话有分量的人。
  坐入车中,他回想木离青身上的味道。那味道有些熟悉,却一时间想不起来 。
  雨停了,街上的人又多了起来。单车丁铃丁铃地从窗旁过去了。太阳又露出半个边角,阳光奢侈地撒的到处都是。半点也看不出半个钟头前,这天还暗沉沉的像块抹布一样。
  小孩儿出来玩了,扎着两个辫子,手里提着一串蚂蚱,跑得脸蛋都是红的。一旁还有晒太阳的小脚老太太,看着乖孙子。那脚太小了,太小了。就和孩儿的脚一般大,肿涨的脚腕下是小三角,又被绣的漂漂亮亮的花给装点起来。
  那是规矩,哪儿又没规矩呢。像周家也有许许多多的规矩。他是不想回家的,但他闯了祸,今天在出门前,他大哥难得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大哥是个规矩人,说话也规矩。没骂他一个字,话里藏着的意思却也把他刺了个透了。
  于是上了车,他让陈副官在洋货店停了停,他要去买些用的东西。提着大盒小盒,他让陈副官开去了周家。车停了,周君从东西里拿出一份德国牌洋烟,孝敬陈副官。陈副官倒也没推拒,收了下来。想了想,竟像是作为回礼一般:“少将大概还会来找您的。”
  周君差点笑出声,他不在乎这个事。许多的人喜欢雍少将去找去寻,恨不得雍少将心里有自己。可这关他周君什么事呢。他不缺钱,不缺女人。唯独能在乎的是感情,这东西他没有,雍晋更不可能有。
  但这话不能说破,于是他噙着抹微妙的笑下了车。母亲是周老太爷最喜爱的小女儿,大哥是舅舅长子嫡出。他入周家后同舅舅舅母说了会话,便将礼物一一送了出去。长的幼的喜好,老的少的适用,就没有记错的。
  等哄得一干人等开开心心,就被大哥的身边人叫去了书房。刚一入门,屋里的味道还残余些许。周君嗅了嗅,终于觉出了这味道究竟是什么。是木离青身上的,是大哥身上,大烟的味道。
  他大哥坐在书桌后面,瘦白的一张脸,同他十分相似的一双眼。屋里不算敞亮,只开着一个小窗。他看到大哥的手搁在一个账本上,泛青的血管盘踞在手背,一颗翠绿的扳指,骨头隆起着,好像又瘦了一些。
  周君向来对大哥是又想亲近又敬畏的,于是他站在离门不远的位置,像是随时都可以跑一样,小心地喊了一声哥。周家大哥,周阎慢悠悠地嗯了一声。手指抚在茶杯上,沿着边缘,不紧不慢地抹着。
  屋里的味道好像又浓厚了些许,大概是窗子没把味道散开。桌上除了高高叠起的账本,还有许多玩意儿,光斑斜在上边,漏沙、精致的铜盒,火柴,没有点燃的煤油灯。大哥以前的东西,总是齐整的,如今愈发的乱了。
  他看着铜盒,心里想着里面大概就是芙蓉膏了,大哥什么时候,也玩上大烟了。胡思乱想间,大哥问了他一个问题,他没有立马接上。那茶杯便摔了下来,将周君震了一震。周阎声调甚至没怎么变,只淡然道:“雍家那位,最近和你走的挺近的。”
  周君看着地上的瓷片:“还行。”周阎笑了一声,那音调说不上来的奇怪:“你还真的什么人,都有能耐勾搭上。”周君眨了眨眼:“说不上多有交情,只是见过几面。”
  周阎还没说话,便咳了起来,声音听起来挺虚。周君没能忍住,上前了一步,却被周阎喝住了。地上的瓷片像是森严的界线,他不被允许靠近半步。于是隔着那条线,周君语气软了下来:“哥,芙蓉膏那些,你最好少碰一些,对你身体不好。”
  他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骨架不算大,纤细又嶙峋的线条。那袍子松垮垮的,不是健康的瘦。周阎略有不耐地警告道:“离雍家那小子远一些,你这脑子玩不过人家。”
  周君吐了口气,他斟酌道:“如果是他来……”周阎挑起眉梢,脸上动了怒:“你还躲不了?你那些风流债,哪次不甩得干干净净,现在又觉得自己没这本事了?”
  “雍晋他……”话音未落,又被周阎堵了回去。“关系这般好,好到都连名带姓了?”周君有些无奈道:“哥,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兄弟俩沉默许久,只见周阎缓缓坐回了椅子上,扶着额头,像是有些头疼道:“家里这些事,你是从来也不想管。不指望你有多大能耐,也少给我添事。”
  “实在躲不开,就给我回国外。雍家的人,你不要沾。”
  周君想了想,还是道:“我和他之间,不是那样。”周阎翻起了手上的账本,像是没心思应付他一般:“不过是睡了一个女人,真以为雍家那位这般有空,因为这缠着你不放?”
  也不知从哪儿来的气闷,周君破天荒地顶嘴了:“事实上他好像也没很忙。”
  这话让他哥从账本里把视线抽了回来,再次落到了他身上。那眼神如同看着一位始终不懂事不争气的反骨仔一般,觉得他无药可救了。于是周阎抬手,让他滚出去。他不想同他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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