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失败仕途
《陶渊明的失败仕途》作者:兰小船
文案:
陶渊明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历史上几乎没留下什么细节,连出生年份也不能确定。
在去世那年,陶渊明写:“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他说:“人生实难,死如之何?”这种痛切大异于那些田园诗里与世无争的美好。世上没有什么隐逸的净土,但陶渊明在诗里,的确创造了一个桃花源。
我对陶渊明非常好奇,想知道他真实的人生经历,历史文献无处可查,那么只好自己动手虚构。这个故事写的是他的几次出仕。依据是陶潜的年谱,史实和年份大体为真,人物形象和情节全凭想象。
算不得什么小说,这么推荐吧:如果想知道陶渊明做官的经历,这个比年谱要好看。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陶渊明 ┃ 配角:桓玄,魏子期 ┃ 其它:
第1章 出仕
日落后的时光是村庄一天中最为静谧、最为安逸的时刻。暮色四合,倦鸟归巢,劳作一天的农人得以享受一段无所事事的闲暇。田地里挥汗如雨后,疲惫的身体需要放松,紧绷一天的肌肉才不至于过度劳损。种田艰辛,一日不能停歇,然而所获仅够温饱,充实劳动一天,到这会儿,人只觉得疲惫,谈不上满足,更不会喜悦。若有喜悦,也是源自其他的事物。
比如此刻,陶潜靠在铺着单薄棉絮的床上,脑中还回味着日暮归家时的见闻。天气渐寒,鸟儿扑腾着翅膀飞过空旷的田间,那声音真是好听。他因此驻足了几秒,想听清这里面的节奏、旋律,在同归的其他农人眼里,这富有诗意的停留却是十足的呆头呆脑。他们觉得陶潜是个异类,而陶潜并不在乎。现在回到家中,他想着鸟群,一面用手揉着大腿,“真是累人啊。”
他不能确定自己真把这句抱怨说出了声,反正,心意相通的妻子正好端来了一盆热水。夜来风凉,水盆上冒着腾腾热气,白茫茫的,陶潜看着看着,觉得这也很美。他坐起了身子,拍打下衣服,抖擞了精神,仿佛泡脚是件了不得的事,还需为此整理仪容。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脚缓缓移入水中。先是热气,接着有水珠,最后心满意足地浸没在洋洋热水里。
翟夫人有些好笑地看着丈夫这副怡然自得的神情。她拿来油灯,坐在丈夫身边,解下他头上的葛巾,借着骤然亮起的光线,开始梳理起他的头发。
每隔三五天,孩子们全都入睡后,翟夫人便会替丈夫梳头。静谧的夜晚,微凉的风,明黄色的灯光,以及热水带来的暖意,让两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也许是太舒适了,也许是困倦了,对结婚十年的夫妻而言,谈话早已没有那么必要。只是这一次,翟夫人突然小声呀了一下,惊醒了走神的陶潜。
“怎么了?”陶潜懒洋洋地问。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犹豫不定是否要回答。
陶潜疑惑地转头看向妻子,这一个动作正好扯痛了他的脑袋。一根头发就这么被拔了下来。翟夫人来不及掩饰,只好将头发递给了丈夫。
那是一根白发,从发端至发梢,白得通透彻底。
陶潜感到自己的心突然沉了一沉。愉悦骤然全失,只剩现实的苦涩。他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接过白发,看了两眼,然后抛进热水里。他从热水里抽回发红的双脚,用妻子递来的毛巾擦干,突然笑了,看向一脸担忧的妻子:“我已经这么老了啊。”
总角闻道,白首无成。这八个字陡然划过他心中。今年他已经三十八岁。农耕生活容易让人忘记了年岁,连他也沉溺于日复一日的重复中,时常忘记了时间在流逝。白发是一个可怕的警告,第一根白发长出后,紧接着会有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他不再是年轻小伙,就连壮年时光也正无情地离开他。
“时间过得太快了。”他对妻子说了第二句实话。他已经发现了,在妻子面前,自己的失落和沮丧总是藏不住。第三句实话,他决定忍住不说。今天的抱怨已经够多了。
翟夫人知道丈夫在想些什么,她不擅长讲好听的话安慰人,尤其对方是她的丈夫,廉价的安慰更加不必要。她于是直说了:“我知道你每日仍在关心国事。”
陶潜看着她,气氛变得凝重。
“你在乡间住得太久了,州里几次派人请你,后来慢慢也就没有人敢来。他们以为你下定决心归隐,但我知道,你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和你、和孩子一道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很满足。”陶潜说,这句当然也是实话。
翟夫人笑:“这正是我害怕的事情。我尽力让日子过得舒服些,只不过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你既然有了合适的机会,去做便是。种田耕地,这不是你的志向。”
陶潜自嘲地笑:“我都有些搞不清我的志向是什么,也许我到底是个无用之人。”
仿佛意识到自己的过分沮丧,陶潜猛然停住,他挠了挠头,这个无意识的小动作表明他有些手足无措。离家的念头在脑袋里徘徊了半个月有余,他不知怎么向家人开口,母亲年岁已高,身子已经大不昨,老大和老二倒是已经长大,不会读书写字,但总归不用做父母的照顾。
”外祖父曾是桓温的幕僚,现在,桓温的儿子桓玄做了江州刺史。说来惭愧,他比我还要年轻十岁。我想也许能在他府中谋个差事。听人说,他现在正勤王起兵,正是需要人的时候。“
“你不必和我解释这许多。我不过是一介妇人,不懂得这些事情。 ”翟夫人打断陶潜,“你何时出发,告诉我便是,我好为你准备行李。”
陶潜讷讷地点头,刚才分明有滔滔不绝的话想说,而妻子显然毫无兴趣。于是他默默去收拾衣被,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干活。
一旦打定离家的主意,时间的流逝便格外急促,转眼已到了分离的日子。
陶潜已经干了所有能干的活,想方设法为家里多留一些东西。十来天里,他连写诗发呆的时间也拿去砍柴、取水。看着家中并不充裕的粮食,简陋的房屋床铺,他有些为家人心疼。家人本指望他去做官,没想到他读了那么些书,却回家耕田种地。七八年来不愿出仕,他虽然不后悔,也不能不承认,家中的贫穷,他作为一家之主因此内心有愧。
母亲早早起床,为陶潜准备了一桌早饭,妻子打包好的包裹堆放在门槛旁边。天色仍是朦胧,寒意透过柴门的缝隙渗进屋里,能听见冷风吹过的肃杀之声。
纵使再想离家,真到迈出这一步时,畏缩的本能便占了上风。有那么一刻,陶潜真的不想走了。对政治,他冷眼旁观了六年,官场不是适合他的地方,这他早就知道。但圣贤教诲时刻在心,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命里当做的事必须得做,况且有何可畏惧。
母亲没有很多言语,她的眼里分明有泪,喉头哽咽,开不了口。妻子也强忍着离别的愁绪,沉默无语。儿子们围坐桌边,正吃得欢畅,不能理解成人的忧虑。
陶潜轻轻推开大门,风嗖的一声窜入,眼前只是一片的昏暗,身上只觉寒冷。他不能耽误的太久,今日必须赶到州里,还有好些事情等他去做。
他回头想说些什么,母亲起身递给他行囊,妻子止住吃喝的孩子们,叫他们过来和父亲告别。
大概是他真的太少离家的缘故,孩子们对分离全然陌生。“父亲何时回?”老大问。那语气,就好像他只是去见个隔壁村的友人,或者去赶个集市。
陶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没有答案,只是拍拍老大的脑袋,说:“以后要好好听话,照顾好你的弟弟妹妹。”
他依次抱过每一个孩子,然后抱了抱母亲,最后甚至抱了抱妻子。这种罕见的亲密举动让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翟夫人催促他:“赶紧上路吧。记得写信。”
陶潜应下。他转身走入初秋寒冷的田野里,背后妻子和母亲暗暗抹泪。
出发之后,心情慢慢舒缓,也许是逐渐升起的太阳驱散了阴冷,又或者陶潜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内心其实早已无比渴望单调辛劳的农耕之外的生活。想象中,他已经结识了不少新的朋友,和他们一道饮酒,彻夜畅谈。他感觉精力充沛,神清气爽,正可以摩拳擦掌,大干一番事业。
他最后想了想家人,想了想自己的田园,因为等到了州里,恐怕再没有闲暇思乡念旧。
桓玄的刺史府邸正是在江州城中心。不像一般官府大门紧闭,看守森严,桓玄的府邸大门敞开,门口看守的人也是穿着随意的士兵打扮,想见桓玄,递上拜贴、报上名头,门人通传一声,大多数人都能进去。他新近封了江州、荆州两州刺史,又兼任八郡的督查,风头一时无二。不知多少贤达人士慕名来自荐,希望得到桓玄的赏识。东晋的政治很久没有这么活跃过了。
陶潜也看到了这样一个机会。他想亲眼见一见这位传说中文武皆能的年轻才俊。
车马劳顿了一整天,来不及修整,陶潜便径直去了刺史府。那场面让他吃了一惊,威严的官府门口竟然如生意红火的猪肉铺子似的,排起了长长的队列。更有甚者,一个士兵打扮的人高马大的衙役来回看守着队列,那些插队的、大声嚷嚷的、不排队的,都被他轰到了队伍最末。在晋朝,这样有礼有序的场面真是少见极了,无论是发须皆白的老者,还是膀大腰圆的壮汉,全都规规矩矩在各自的位置等待着。
陶潜想了想,然后往队尾走去。他觉得很饿,可是吃饭没有排队要紧。包裹中虽然有干粮,他不好意思当街拿出来吃,读书人总得体面一些。更重要的是,他的心情实在不错。过去六年加起来,他好像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
前方是一位书生模样的后生,见了陶潜,回头向他打招呼,二人互相介绍一番。年轻人惊讶地喊出声:“你就是那位隐居的陶渊明?”
隐居又叫陶渊明的,据他所知只有他这一位。他只好点头承认。那位热情过头的年轻人仿佛和他认识多年一般,一拍他的肩膀:“您还排什么队呀!您的名帖呢?”
陶渊明招架不住这种热情,拿出了名帖。
年轻人接过名帖便去找那衙役。两人交谈了两句,衙役便差人把名帖送进去了。
陶渊明作揖致谢。年轻人摆摆手,示意他无需这么客气。
“我已经躬耕多年,只恐怕名字没有那么好使。”陶渊明说,仿佛年轻人的不拘小节也感染到了他,以至于他也把对方当成了朋友。
这句真心话被当成了自谦。年轻人笑道:“要是桓玄知道您在这最末尾里排队,恐怕得急的跳脚。” 他走近了一些,小声对陶渊明说:“你看我们这前方乌泱泱一大片人,你以为都是名士豪杰么?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他们不过是趁着桓玄豪爽好客,过来蹭些小恩小惠。先生您这样的人等在他们后面,实在是对您的不敬。”
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话,陶潜来不及开口,通传的人已经走了过来,冲着陶渊明一通行礼:“大人有请。”
陶潜匆匆谢过年轻人,便跟着来人进了府。
晋武帝年迈后,朝政长期为会稽王司马道子把持。司马道子之父是晋简文帝司马昱。当年的会稽王司马昱在桓温的扶持下篡位称帝,在位八十余天即去世。桓温晚年密谋篡位,使得朝廷和各个世家大族对他极为忌惮。桓玄是他的儿子,因而也常年得不到重用。
关于桓玄,传说他小时候和同龄人斗鹅,输得很惨,第二天,孩子们却发现自家的鹅被毒死了。桓温坦荡地承认,是他下的毒。另一则传说讲的是他七岁时,府中来了很多父亲的旧部,他大哭,见到的人都称赞这个小孩不简单。
陶潜所见到的桓玄,身材高大,相貌英武不凡,大大咧咧地躺在正厅中央的椅子上。年轻极了,整个人像一个尚未出鞘的利剑。他让人想起大名鼎鼎的桓温,东征西讨,无往而不利。
“先生,久仰!”桓玄一个激灵坐起身,快步走上前去迎接。
陶潜谢过他,然后开门见山地讲明了他的来意。
桓玄大笑,他甚至得意到想拍一拍才刚结识的陶潜的肩膀,亲密地交心。“您愿意出山,我自然是求之不得。不知先生是否愿意留在我府中做幕僚?”
桓玄府中,主臣上下秩序并不严明。桓玄免去了那些磕磕拜拜、寒暄客套的繁文缛节,一切从简。他说,现在正是朝廷需要用人的时候,他自然要厉兵秣马、枕戈待旦,非常时期,不需要做些给外人看的无用功。
这大概是最忙碌的一任刺史。陶潜刚至,便能感受到整个府中的勃勃生气。
他是喜欢这些生机的,年轻,如同初生之旭日,破土之新苗。
他刚安顿下来不久,桓玄的谋士卞范之便亲自来访。二人初次相见,卞范之自称倾慕陶潜的文章才学,陶潜则对卞范之的志向之远大印象极深。
卞范之毫不避讳桓玄的出身,他说:“父亲的显赫功业反而拖累了桓玄,如今朝堂之上各家对桓玄倍加警惕,屡次为难。孙恩叛乱,司马道子忌惮桓玄的功绩,不敢让他带兵平乱。”
陶潜问:“那么以你所见,桓玄有何应对的办法?”
卞范之微微一笑:“晋朝向来由世家大族把持朝政,想要建功立业,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便是取而代之。”
在江州的夜里,杯酒尚温,陶潜却因为这句话而大吃一惊,心中一凛。
“你可听说会稽太守王凝之的事?”卞范之不顾陶潜的反应,径自作答:“孙恩兵犯城下,王凝之不派兵不布阵,反而踏星步斗,拜神起乩,说是要请鬼神兵守住各路要津。他以为孙恩信五斗米教,不会杀他,结果一家遇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