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刺猬(60)
许教授拍了下大腿,大声说好。
“这才像话。我当时怎么劝你的?国内翻译市场门槛低,水平又参差不齐,价根本升不上去,你就算做到顶级又怎么样?人家去欧盟英美一场峰会赚你一个月的钱,五年买了房,你十年还在攒首付。”
“再一个,早历练早跃迁,你现在走,到毕业的时候就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那时候哪里还用得着我介绍,自有大把工作在等你这个freencer的档期。”
话说得动听,当然也是真的,不过本质还是怕他不肯去。
梁予辰安静坐着,沉默不语。
一个星期前他对未来的打算是,最好能留校任教,实在不行就在平城找份工作,做游戏翻译可以,做出版翻译也行,最不济挂靠翻译公司,凭他的专业水平收入总不会低。一个星期后他已经坐在这里跟导师谈出国事宜,要带什么东西,提前备什么资料,如何申签证、办手续。
就像从前他为了从纪潼身上译出“我爱你”什么都肯做、哪里都肯去,现在他为了帮自己译出“忘了你”什么都肯做、哪里都肯去。
从教授办公室出来,梁予辰回了宿舍,坐下第一件事就是预约大使馆面签号。许教授替他找中介走加急,商务签只要三天。
席嘉程从食堂吃完午饭回来,一身油烟味经过他身后,不小心瞟到他的电脑屏幕,奇怪道:“你要去大使馆实习?下学期该准备读博的事了吧,哪来的美国时间实习?”
“不读博了。”梁予辰没回头,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席嘉程拉开椅子坐他身边拽他胳膊,“不读了?什么情况。”
“我打算跟许教授出国。”
他戴上眼镜,快速敲打着键盘,认真填写每一栏空白信息,填到家人时,心中仍有微动。
他只填了他的父亲。
席嘉程比他更难接受,在宿舍抱头狂吼,气他不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席嘉程自己是不够格,否则断断不会像他这样放弃。
吼完又骑着椅子问他:“什么时候走?”
“签证很快就能拿到,我跟教授会先坐高铁去邻市。”
“直接开始陪同翻译?”
“嗯。”
席嘉程愣在椅中,久久没缓过来,一张嘴合不上:“所以最后一个学期这屋子就我自己一个人住。”
—
几天后,冬日阳光穿过香樟树叶,生活似乎重归平静。
许教授有车,停在东门外。席嘉程跟随梁予辰一起从宿舍出发,送他一程。行至车前,许教授靠着车门一支烟刚起了个头,他们二人便放好行李走到一边叙话。
“你们教授也抽烟?”
“几十年的老烟枪。”
席嘉程喔了一声,脸上是少有的正经:“我看你还是尽量少抽,要不然总咳,咱们做口译的得珍惜嗓音。到国外了记得跟我联系,电话号码得告诉我。”
梁予辰站在树下,身形相比入冬前瘦了许多,脸上的笑却仍温和:“满世界飞,给你哪国的电话号码。”
席嘉程损他不够意思:“开个国际漫游行不行啊大哥,你都要去挣大钱了还在乎这个?”
损完仍旧怅然,从运动裤口袋里摸出一盒昨天特意买的药递给他:“哥们儿送佛送到西,出国买胃药不方便,我帮你多准备了一盒。”
梁予辰接过来,低声说:“谢了。”
带药的事连他自己都没上心。
两年多的相处,彼此已经有了深厚的同窗情谊。他心里也有许多感伤,只是没有宣之于口。
把药收起来,他一抬头,视野里忽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连帽衫穿在大衣里,牛仔裤搭得青春活力,身后背着个双肩包。纪潼这样一身打扮从一辆出租车的后座下来,正跟司机说话。
梁予辰的心脏一瞬间绞紧,疼得像箭镞穿胸而过,头一回这样没出息。
见他神情有异,席嘉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说:“你弟,怎么不叫他?”
说着便抬起右手。
梁予辰按住他的胳膊:“别喊。”
就这一刻间,纪潼回过头来注意到他们,瞬间也冻住似的,站在原地寸步不移。
席嘉程转头看他:“怎么了?”
梁予辰收回目光:“没怎么。”
“你弟好像黑了不少,大冬天的去哪儿晒的。”席嘉程说,“又吵架了?”说完他又看向纪潼,发现纪潼已经背过身去。
—
纪潼从机场回来,行李还在出租车后备箱,刚想拿,就看见了梁予辰。
哥哥的脸有几分憔悴,但腰肩板正,挺阔西服在身,看着仍旧精神。
两人仅仅对视了一秒。
纪潼连他的表情也没敢看清,心中只知害怕他上前纠缠,急忙别过眼去,等着司机帮自己拿行李。余光里梁予辰上了旁边的一辆黑色suv,车外有人与他挥手,像是道别。
行李拿到,纪潼可以走了。
拉着箱子走到校门口,他却忽然没来由的一阵心悸,停下来,控制不住身体,转头看向那辆车离开的路。
这一次再没有人在原地等他。那辆车载着梁予辰驶离,起初缓行,后来飞快。
这样一个普通的午后,他在校门口偶遇他喊了近三年哥哥的人,一句话没有说,就这样看着他离开。
树分两枝,天各一方。
如果知道这是最后一面,纪潼应该会多看上一眼。
第52章 一切终会厘清
腊八那天纪潼带着少之又少的行李去坐飞机,仓促间开始一场突如其来的旅行,出门时手忙脚乱到险些连护照都忘了。王腾他们有东西让他代购,一个小时里竟然也给他列出个长长的单子,三个人将他送下楼兴高采烈地朝他挥手道别。
他回过头也挥挥手,脖子上围着胡艾华打了许久的那条驼绒围巾,秀气的下颌收在围巾里,脸上的那双眼睛不像往日那样顾盼神飞。刚要转身离开,却被王腾“诶”一声叫住。
“予辰哥知道你要出去吧?”
他听到这个名字,扶着箱子没说话。
“明白了。”王腾两手抄在裤袋里,有些痞里痞气,“又是偷着出去,真有你的。那要是他再找过来我们怎么说?先套好词,哥几个别给你演砸了。”“
室友们踩的地方就是梁予辰曾坐过的台阶,纪潼仰头后又慢慢将眼垂下:“别跟他说实话,就说我在忙,忙什么都可以。”
王腾心领神会:“放心吧,把心放肚子里。”说完三人转身要回去,这次却又被纪潼叫住。
“等等。”
“怎么?”
他左手往上拉了拉围巾,只露出一对不安的眼睛。
“要是我哥非要在这儿等我,你们……拜托你们把他劝回去。”
外面冷。
三人听完他的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觉得有些怪异。
其后的日子证明这一句交待多余。
纪潼回国,在校门口见过梁予辰那一面后满腹心事回宿舍,推开门只有侯进在。他把行李箱摊在地上一件件往外拿东西,侯进从床上爬下来拿到自己那两条划算的进口烟高兴不已,就差当场点一支抽起来,出于感谢也就顺手帮他归置归置。
他给胡艾华买了化妆品,给梁长磊买了参片,蹲在地上一一拿出来。侯进问:“没给你哥买东西?”
“不知道买什么。”
其实是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干脆没有买。
收拾了许久,宿舍很安静。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拿出最后一件衣服抱在怀里,低头看着空荡荡的箱子:“侯进,我哥这几天来过吗?”
侯进正站在桌边拆烟:“没来过。”
“一次也没有?”
“没有。”
纪潼心里慢慢松了一口气。也许梁予辰已经想通了,也许他下一次来找自己就会说当时只是一时冲动,其实他们还是普通兄弟。生活就此拨乱反正,回到正轨。
自己应该高兴。
他站起身来将箱子拖到床下塞好,路过窗边,却下意识看了一眼楼下的空地。
—
回来的第三天是周五,纪潼考完了本学期最后一场考试,走出教学楼时阳光有些晃眼,看样子是春天临近。他仰头看天,抬手挡住太阳,做了个深呼吸。
冬日凉气灌进肺里,整个人冷得一激灵。
一边下楼梯,他一边开机。屏幕刚亮一秒,电话就迅速打了进来,像是一直在拨。
“妈?”以为他妈是要问他晚上要不要回家吃饭,他在楼梯上停住脚步,走到边上去接电话。
“你在学校吗?”胡艾华声音略带着急。
“在啊。”他把左手揣进兜里暖着,“刚考完试,我晚点再回去。”
“先别回来。”他妈一下截住他,“你梁叔叔马上要到你们学校去,已经在路上了,你去靠近地铁的那个门口接一下他,带他到学生处去一趟。”
纪潼一怔:“梁叔叔来做什么?”
那头却不再多解释,只说:“为了你哥的事,你见到他以后少说话,别招他烦,他心情不好。”
纪潼答应着,心脏跟着脚步震,缓步迈了几阶之后拔腿向学校大门跑去,在外头等了将近二十分钟才见到风尘仆仆赶来的梁长磊,身上还穿着搬货时才会穿的灰夹克。
“梁叔叔。”
梁长磊看到他时面露不悦,“跟你妈说了不用找你”,接着又问,“没耽误你的事吧。”
纪潼急忙摇头:“已经考完试了,我闲着的。”
“那就好,”他说,“你快带我到教务处,不对,是学生处去一趟,就是管学生的地方。”
话还没说完已经进了校园,没头苍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