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刺猬(57)
他伏在桌上,脸上烧得滚烫。
哥哥是那样的处心积虑,刻意让他无法招架。
待到图书馆放音乐他仍旧不敢回宿舍,背着包在校园里晃,散着混乱的心。溜了一圈又一圈,专挑人少的地方走,到第五圈时王腾给他发消息:“还不回来?快熄灯了。”
他只好往回走,步步谨慎,快到宿舍楼时更是刻意走在墙根的阴影里,没想到相隔数十米处却仍见到一个模糊而又熟悉的侧影——
楼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穿着他送的那双白球鞋,背包放在脚边,两肘搁在分开的双膝上,既没看手机也没听音乐,眼睛看着前方已经熄了灯的球场,心无旁骛地做着一件事:等。
纪潼想象不出梁予辰已经等了他多久。
他又一次退缩,停住了脚步。他想走过去质问梁予辰为什么要逼他,脚挪了两步却又勇气尽失,终于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这一晚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将电话关机,此后像躲仇家一样躲着梁予辰,直到生日前一天。
曲晗不知从哪儿听说他过生日,打电话祝他生日快乐。纪潼答应请她吃饭,就在学校附近,吃完两人在校园里随便走走。
晚上点,小树林正是人多的时候,他们不打算去凑热闹,就在外围的草地上坐着。有点儿冷,但还能忍受。
两人蜷着腿,曲晗两只手撑在身后,抬头看天上的星。
“这个位置看星星挺美的。”无遮无挡,无雾无云。
纪潼没抬头,他知道再美也美不过屋顶那一次。
“你有心事?”她又扭头,“今天话特别少。”
前几次见面纪潼的话本已不多,这次更算得上惜字如金。她笑了笑:“本来听说你是个挺有趣的纨绔子弟,结果每次见面都心事重重的,不想见面就直说,我也是无聊闲的。”
“跟你没关系。”纪潼从身边扯了一根草,缠在指间像戒指。
“你接过吻么?”他问。
曲晗一怔:“这么直接。”
纪潼说:“别误会,我只是问你有没有接过吻。”
曲晗奇怪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慢道:“有啊,初中那次就有。”
“什么感觉?”
“不想停。”
纪潼抬起头:“不想停?”
“对啊。”曲晗表情坦荡,“跟喜欢的人接吻,第一感觉是不想停,想让那一刻延续到永远。”
纪潼恍惚半晌,指腹下意识地摩挲上唇。那里昨晚被梁予辰咬过一口,没有留痕,但触感却犹如唇上纹身,冲洗多少遍也分毫未浅。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会不会也要延续到永远。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曲晗问,“居然还问这种问题。”
手上的草一圈圈松开,纪潼说:“我只想知道跟喜欢的人接吻是什么感觉。”
曲晗说:“就像我说的那样,吻过还想吻,吻过他就不会再想吻别人。”
吻过他就不想再吻别人……
纪潼慢慢回味这句话,一时间又心乱如麻。
待了这一阵子,身上已经冻僵,两人活动着手脚站起来。他送曲晗回去,本以为这么晚了应该安全,没想到走到校门口,却还是遇见了他最不想遇见的人——
梁予辰骑着车正好回校。
两人擦身而过,纪潼还来不及躲,胳膊已经被人握住。
“潼潼。”梁予辰稳住车子拉着他,“我们谈谈。”
纪潼急忙抽开,两下里僵住,曲晗问:“你朋友?”
“我哥哥。”他说。
梁予辰这才注意到跟他在一起的女生。
曲晗知道他有哥哥的事,看着他们之间的气氛奇怪,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坚持不让纪潼再送了。
纪潼垂着眸,见到梁予辰双手冻得通红。
“给我一点时间,我们谈谈。”梁予辰又说。
他避无可避,只能点头应允,说什么也不肯再坐后座。于是两个人只能推着车,慢慢走到僻静的角落。
梁予辰今晚应当是出去做过要紧事,衬衫领口下藏着平结,西服穿在黑色外套里。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纪潼与他保持着一米的距离,不肯回答。
“是不是我那天冒犯了你?”
那天的那个吻,他后来想想也后悔,自己就那样经不得激,将一切操之过急。
等了许久,纪潼仍然抿着唇不开口,木头一样杵在他面前。
他急了,低吼:“跟我说话。”
纪潼终于抬起头,眼圈全红,切切对视:“说什么?”
仿佛撂了无数个电话、好几天音讯全无的不是他,失眠痛苦食不下咽的才是他一样。
就因为这一个眼神,梁予辰丢盔弃甲,心中软成一片,半抱着他:“别哭,我不该吼你,但你总该跟我说句话,哪怕问问我想说什么也行。”
纪潼也狠不下心,问:“你要说什么?”
没想到就此入了他的套。
梁予辰看着他,声音清明:“我问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
喜欢两个字如雷炸在耳边,温存尽皆虚妄。纪潼周身一凛,含着泪拼命摇头,浑身力气却一丝不剩。
两兄弟在一起,离经叛道,他从来没有想过,也不可能去想。
梁予辰的身体与他拉开距离:“你不敢跟我在一起?”
纪潼两行热泪滚下来:“没有敢不敢,我不喜欢你。”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纪潼徒然失控,“你是男的,又是我哥,我怎么会喜欢你?你也不该喜欢我,别说疯话了行不行。”
“你当这是疯话?”梁予辰掰着他的肩强迫他看着自己,“知不知道这句话我忍了多久,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恨不得马上说给你听?”
多少个与纪潼亲近的夜里他反复说服自己才忍着没表白,就是顾及纪潼的心情跟感受,再忍下去话没疯人先疯了。
纪潼被刺激得不轻,人几乎站立不住,抖着嗓问:“你读了这么多书,结果跟弟弟说喜欢,不觉得丢人吗?”
梁予辰神情怔住,脸色一片苍白。
“丢什么人?你是指喜欢男人还是喜欢你?圣贤书只教我俯仰无愧于天地,没教我不能爱你。”
“那你爸呢,我妈呢,你不觉得对不起他们?”纪潼仰脸看他,双颊满是泪痕。
梁予辰将一颗心活生生剖开:“我活了二十六年从来没觉得对不起任何人,也不想对不起自己,你明不明白?”
纪潼喉咙哽咽,眼前一片模糊:“不明白。”
爱字比喜欢更刺痛人心。
“潼潼,”梁予辰话已说尽,几乎绝望,“就为我勇敢一次,行吗?”
爱一个不该爱的人需要莫大的勇气,他有,但他祈盼纪潼也有。
纪潼却没办法再听下去。他手上挣脱不开,脚下后退两步,不断让梁予辰放开自己。梁予辰想抱他,他拼命推拒,嗓音颤抖:“我真的,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别再逼我了。”
“不可能。”梁予辰仍旧不信。
朝夕相处,时时亲昵,过往的那些在乎跟占有欲不是假的,他没办法相信纪潼不喜欢自己。
“我对别人好你为我吃醋,病了伤心了就要我陪着,还天天戴着我送你的——”
话说到这儿忽然停住,他目光一凛,发现纪潼脖子上空空荡荡。
“戒指呢?”
空气就此安静。
许久后纪潼嘴唇轻轻动了动:“弄丢了。”
小臂上的手徒然一松。
“丢哪儿了?”
“我……”纪潼嗫嚅。
“说啊!”梁予辰忽然高声吼他。
他身体随之一颤:“丢路上了。”
“哪条路?”
“不记得了,可能是家外面那条,可能是学校附近,我一直跟曲晗在一起,没注意……”他指甲紧戳手心,努力保持直立:“我赔给你。”
“曲晗?”梁予辰问,“刚才那个跟你在一起的人?”
纪潼缓缓点头。
两个人由交谈到争吵,最后走进一片死寂。
梁予辰的目光收敛起不甘,散开所有温柔情意,看着纪潼,只剩失望。
“潼潼……”他慢慢开口,“你真的从来没有在乎过我。”
说完这句,他一步步后退,一步步远离,下了草坡,终于转过身,骑上车远去。
月沉西天,孤星难明。
自行车离开砖道,过了栅门,驶进高灯阔影的香樟路,从此消失在纪潼的视野里。
—
戒指不见了,连丢在了哪儿也不清楚。
梁予辰骑着车疯了一样地出去找。情爱煎熬,哪比得上丢了生母的遗物煎熬。
寒风凛冽,学校旁边两条街他一米一米骑过去,纪潼可能走过的地方,可能停留过的店铺门前通通搜寻一遍。路灯太暗,为照明他只能左手骑车,右手拿手机,没多久手指就僵硬得活动不了,可仍然一寸地都不敢错过。
在学校附近找到凌晨一点,手机已经快要没有电,他又去便利店买了手电筒,揣在口袋里往家的方向骑。
家属院的大门早已闭锁,守夜的在保安室里披着棉服睡着了,小电视还开着。他没有进去,调转方向沿平时的路线从院门口往外找,墙角下水沟里,一直找出去一公里,仍然一无所获。
他近乎绝望。
天大地大,单凭他自己,别说这一晚,或许一辈子也走不完,找不回。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什么好运气,又或许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过好运气。命运对他不公平,把他生得这么勇敢,又叫他爱上一个不勇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