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刺猬(59)
他撑着坐起来:“谢谢妈,害您上不成班。”
“我那个班上不上都不要紧,”胡艾华扶了他一把,“找人帮我代课了,就一节。倒是你,学校里记得给自己请个假,我不知道你们老师的电话。”
梁予辰拿出手机,才想起早已没电根本打不开。
一个小时后,两人打车回到家,带着一大袋子口服液与胶囊。大夫再三嘱咐他不能掉以轻心,再烧起来立刻来医院。
进门换了鞋,胡艾华将他安置在床上,厚厚盖了两床被子。梁予辰环顾四周,觉得少了东西。
胡艾华按着他,让他好好躺着,主动说了句:“潼潼在学校忙着呢,要考试。”
他听见这个名字,倚在床头一动也不动。
胡艾华又抬眼看了看桌上的钟,梁长磊快回来了,万事都需快刀斩乱麻。
她说:“儿子,你这几天好好休息。”
梁予辰嗯了一声。
“想不想喝水?妈去给你倒一杯。”
“现在不渴。”
“那行,既然不喝水,咱娘俩聊聊天,妈有事想问问你。”
她反复铺垫,有话要讲。梁予辰病时不如平时清醒,仍然懂得察言观色,也勉力坐直,嗓音嘶哑:“您问。”
不过才进屋这片刻时间,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要问的事,自然不会是小事。
两室一厅的房间里除了他们没有别人,胡艾华却仍然谨慎,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才用手压着被子边缘,掖了一掖。
“妈想问问你,等你好了,能不能从家里搬出去?”
声音清晰传到梁予辰耳中,他浑身一震,抬头看自己叫妈的人。
“您是说,让我搬出去?”
既然话已出口,胡艾华已知没有转圜的余地。她先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继而转头环顾了一圈这间屋子,慢慢道:“你跟潼潼都是大人了,再住这么小的屋子也不方便。但咱们家的经济条件你知道,前段时间刚支援了你爸盘铺面,一时间也不可能拿出钱来换套大的。所以我想,要不你先搬出去,先住到学校,下学期你毕了业妈再出钱帮你租房子,怎么样?”
她不可能让自己的儿子搬出去,只能硬起心肠,让另一个儿子搬出去。
梁予辰蹙眉看着她,想说话,却一刻不停地咳嗽起来,光是听就知道咳得很深。
胡艾华压下不忍:“这不是你爸的意思,是我自己的意思,你别误会。妈绝对不是赶你,只是跟你商量,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咱们再另想办法。”
当然也不会再有别的办法。
梁予辰咳至停下,心肺已如残垣断壁:“是您的意思还是纪潼的意思?”
索性他还不笨,早就是个知情识趣的大人。
胡艾华静了片刻,说:“什么也瞒不住你。”
她起身回房,拿了样东西后重新回到床边。
梁予辰接过来,是三个纸叠成的方块,装在一个极小的绒布袋里,乍一看以为是叠的星星。
他抬起头:“这是那天纪潼写的他想要的东西?”
胡艾华颔首,知道这一刀刺下去任凭它什么不该有的感情都能结束。她心里绞着疼,面上仍把持着:“我为什么会说刚才这番话,你看完自然明白。”
梁予辰将纸条倒在掌心,头一回缺乏看一样东西的勇气。
其实他以前曾想过,如果有一天纪潼的生日愿望能跟他有关,那一切就都值得。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三张纸条一一打开,第一张上写着:“想要我哥搬出去”,第二张上写着:“想要我哥搬出去”,第三张上写着:“想要我哥搬出去”。
落笔轻浅、结构松散的水笔字,跟纪潼开玩笑写在漫画书上的一模一样。
想要什么?
想要梁予辰搬出去。
他不仅这样想,这样写,甚至不怕梁予辰看见。
不,或者说,纪潼唯恐梁予辰看不见,所以才将同一句话重复三遍。
这绝对是纪潼给他的惊喜。从认识的第一天起纪潼就想让他搬出去,直到第三年,这个愿望都没有丝毫改变。纪潼心无定性,唯独在这件事上一如既往地坚持,始终没有放弃。
这样有胆识有主意的纪潼,怎么不叫惊喜?
梁予辰这辈子没流过泪,这一刻居然看不清眼前的字。他肺热难纡,靠嘴才能顺畅呼吸,半晌终于腾出气口,说了个“好”。
该自私时自私,方是成年人所为。纪潼跟胡艾华没有错,梁予辰有错,错在误将可有可无当成无可取代,错在一错再错。
当然也错在太傻,以为自己真的有了一个家。
第51章 应该多看一眼
梁予辰的病养了三天,终于不再反复发烧。
身体一有起色他就去买了最大尺寸的行李箱,又找了三四口纸箱、许多旧报纸回来。书架上的漫画和教材、衣柜里的衣服、床上的被褥,甚至卫生间的毛巾、漱口水,客厅喝水的马克杯,连同过往一起通通打包。
他爸头一回撞见他收拾东西很诧异,问他不声不响的是要到哪里去,他说自己学习课程紧,决定搬到学校去,没什么事不会再回来。
梁长磊当场生了场大气,责备他不懂事,住得好好的突然要搬出去,平白让胡艾华多心,还以为自己什么地方照顾不周。梁予辰却说,自己已经跟胡艾华商量过了,不会多心。
他又改口叫回“胡姨”。
梁长磊拦不住他,斥道:“越大越没良心。”
梁予辰笑了笑:“以后我这个没良心的儿子一定少让你生气。”
除了行李,同时带走的还有他所有的证件。护照、身份证、学历学位证,连户口本都影印了一份。
他没让他爸帮他,自己叫了辆面包车来搬东西,到了学校又给席嘉程打电话,让他到东门来帮把手。接到电话匆匆赶去的席嘉程脚上还穿着拖鞋,光着脚,寒风中冻得瑟瑟直抖,见到他便重重锤了他一拳。
“你小子跑哪儿去了?好几天没消息,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梁予辰说:“回去再聊,先搬东西。”
两人从门卫室借了辆小推车,所有箱子一一摞好,快步往宿舍楼走去。席嘉程扶着箱子问他:“听你导师说你病了,痊愈了么?”
“嗯。”梁予辰略带倦容,“没事了。”
“其实你试都考得差不多了,在家养着不更好?”
“我找导师有事。”
到了宿舍,席嘉程在自己桌上翻翻找找,梁予辰问他找什么,他说:“剪刀,让你开箱子。”
“不用了,我不打开。”
三口纸箱叠着码在墙根,梁予辰将行李箱打开拿出所有证件,随即出了门。
席嘉程在后面喊:“中午吃食堂吗?”
梁予辰走得太急没听见。
—
行政楼五层,他常来这儿。
导师姓许,不到五十,虽然发表学术论文方面不算顶尖,但好与企业家结友,为人颇开明,对他一向器重。
办公室的门大敞着,他叩了两下,许教授抬头见是他,高兴地摘下眼镜:“不得了,我这大弟子什么时候病好了的,没向我汇报!”
“许教授,”他先问了声好,“我今天刚回学校。”
有事相求,态度比往日更显恭谨。
教授的宽桌在办公室里坐北朝南,阳光充足,桌上的红墨铅笔尖闪着银光。他站起来理了理领带,然后拍了拍梁予辰的肩:“好了就行,前几天你给我打电话说病得起不来床,我还真担心了一阵。”
那时他病势汹汹,烧得浑身无力,自然起不来床,因此也就不能替导师干活。
“对不起许教授,那场公开课没译完我就病了,这周我尽快赶出来。”
他最常帮导师干的活就是翻书,英译中,可以署名,所以他愿意。其次就是公开课,比较费时费力,但为了维持跟导师的关系,向来不多推脱。
许教授冲他摆摆手,腕表晃眼:“用不着用不着,我已经安排其他人译好了,正在校对。你病刚好,先休息。”
两人走到皮质沙发上坐着,导师从角落的箱子里给他拿了瓶矿泉水。
“来找我就为这事?”
梁予辰双肘撑膝,两手拿着一个文件袋。
“不光为这事,我还有一件事想跟您商量。”
许教授坐在他隔壁,翘起二郎腿,皮鞋上方露出一截严谨的黑袜:“你说。”
“我想跟您出国。”
下一秒腿倏然放下:“你说什么?”
“我想跟您出国。”梁予辰又重复了一遍,“证件我都带来了,现在就可以填申请表。”
他把文件袋搁到了茶桌上。
许教授看了眼牛皮纸袋,目光又徐徐聚拢在他脸上:“上回我跟你提议,你可是当场拒绝了我。”
话里还残存些许不满意。
一个多月前他们师生间有过一次对谈。许教授接了个金融高峰论坛的长期大活,特意找学校告了假,几个月时间不带课,暂不影响职称评定。他是为事业转型铺路,但他同时还需要一个助手。这个助手不仅学术上要有水平,品德方面要信得过,更要听话。毕竟就他们两个人,半年时间里飞十几个国家,上要见财经口政要,下要见五百强高管,倘若半途失和恐怕事情便要糟。
他挑来选去,选中了低调踏实的梁予辰,没想到梁予辰一听便婉拒。当时他还颇为不忿,心想自己将这样好的一个机会摆在一个研究生都没毕业的翻硕学生面前,居然遭到斩钉截铁的拒绝,年轻人未免不识好歹。
没料到,今天梁予辰却又主动找上门来。
“这段时间我仔细想过了,跟您出去长长见识于我有益。”梁予辰垂眸看着自己交叉的指节,看上去姿态尤其诚恳,“况且我国内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只要半年后能回来答辩就行。您放心,我在外面一定尽心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