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聂】纵横杀(97)
卫庄冷哼一声,身形未动,单手按在盖聂肩上,让他一时动弹不得:“这种环境下,担忧只是徒劳的软弱。”说完,目光看了一眼隐蝠。
隐蝠嘿嘿笑着,抬起手,那手里竟然抓着一只体型巨大的乌鸦,一口咬住那鸟吸血。吸饱了,才将死鸟扔在地下,一跃而起,用一个诡异的姿势倒挂在树上,桀桀笑着:“这种环境,真是让人兴奋。”
赤练作为女人,有权利将不爽的怒气发泄在老蝙蝠身上:“再多说一句,说不定墨家的人就要多死一个。如果那个小姑娘死了,你恐怕会被墨家那个小子炖了。”
隐蝠嘿嘿一笑,脚尖一勾,将自己远远抛向夜空,往跌了散架的机关鸟方向而去。
……
被砸落的枝叶还在飘飞,最粗重的首先折断,然后是缓缓飘落的叶瓣。
赤练抬起头,伸出手去,喃喃自语:“这香味……是花?”
白凤安抚因为强行降落翅膀受伤的巨鸟,摸到鸟身坠落蹭着的花汁碎叶,确有一手隐约的香味。他皱起眉头。
这个时节了,怎么还有花?
盖聂低着头,鼻尖的味道对于许多人都不陌生,是桃花的味道。入夏有花,此处必然终年气候偏冷,低于中原腹地。
以这个味道的浓郁程度而言,这片桃树林并不小。
不过须臾,隐蝠回来了。
赤练撩了一把头发,刚刚坠落的时候有些乱了:“看你的表情,墨家的人应该没死。”
隐蝠的表情有些古怪的兴奋,他舔了舔嘴唇:“我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我想,你们应该都是喜欢先听坏消息的人。”
在场的人都不像是能开玩笑的人,隐蝠就自顾自往下说道:“坏消息是,这片桃林有古怪,恐怕不能轻易走出去的。”他顿了一下,看众人毫无反应,只好摸着鼻子,语气带着些惋惜地说:“好消息么,墨家没死人。而且,那个一直昏睡的小女孩,好像要醒了。”
……
“扶苏!”
马车内一声压抑的低喝,帝王自昏睡中醒来,竹简在脚边散落一地。
一时间,在晃动的马车上,嬴政想不起自己身在何方。
片刻之后,帝王布满血丝的眼中重回锋利:“赵高,车辕行至何方了?”
“陛下。”赵高的声音在车帘外响起:“前方就要到达即墨,天气炎热,不如经停临淄行宫,陛下或可歇息一晚。”
芝罘岛射鲛之后,帝王的车驾已经折返往西,路过临淄之后,沿途再经过巨野泽、大梁与洛阳,最后经由函谷关便能回到咸阳。
天气越来越热,白日行军已是相当困难,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帝王又减少了扎营的次数,连日赶路,几个老臣包括郑国在内,都有些吃不消了。赵高这个提议,也算合情合理。
车里帝王沉吟片刻,却道:“不,绕道临淄。”
赵高用略带忧心的语气谏言道:“陛下,即便不到临淄,也该在即墨歇息。”
皇帝不置可否,又换了一个问题:“寡人命你随车带来的药引,如何了?”
帝王说的药引,并非寻常药石,正是《神农本草经》记载的视肉,又聚肉、太岁。罗网为了神不知鬼不觉从东郡将此物带回来,让白屠屠杀了东郡方圆数里的村庄,甚至还利用了隐秘卫。赵高心中明白这并不代表帝王对自己的信任超越了隐秘卫,恰好相反,这是帝王衡量身边所有人的一种手段。
赵高低着头,用谦卑而忠诚的语气回复帝王:“陛下,一切如惊鲵献上的《神农经》中所载无二,那药引的确神奇,前番入药切下的部分,果真已经逐渐生长,再过不久,果真能恢复如初。”
《神农经》中曰,太岁益精气、增智慧,治胸中结,久服轻身不老,以为长生不老之药引。这是帝王将农家视为肉中刺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既是世上罕有之物,就不该为世人知晓。
帝王目光微微垂,落在竹简之上。竹简奏报的是九原捷报,蒙恬戍边的军队长驱直入匈奴单于庭,驱赶头曼单于遁走漠北。
这是捷报,昨日送抵之时大军人尽皆知,各自喜气洋洋,至少表面如此。
然而,帝王手边密匣之中,还有另外一份密信。以千机铜盘为译,所得短短十字——公子中狼毒,军中有谍者。
正是因为这一份密信,皇帝看完眼前漆黑一片,一直浑浑噩噩半梦半醒。他方才在梦中仿佛看见一支漆黑的箭簇射向扶苏。
寡人之子,形若失宠,及至边陲,仍遭暗算。
何人为谋?
这个谍者,背后代表的到底是哪一方的势力?
诸子百家?匈奴单于?或者是,咸阳宫里的某一个人?
寡人,身边之人?
寡人,还不能死!
手握竹简,帝王面色一如往常。他唤道:“赵高。”
“臣在。”
“将那岁肉做药,即刻呈上。”
赵高跪下:“臣,遵旨。”
“还有,告诉李斯”皇帝道:“行辕暂且不回咸阳,向北进发。”
赵高露出惊讶的神情:“陛下,您的身体?”
帝王行辕大巡,因为首要安全,沿途都有罗网和隐秘卫扫清前路,临时做出太大的临机改动极易疏漏,引来帝国敌人的觊觎。在这之前,还从未有过如此仓促的决定。
皇帝用强硬的声音慢慢说:“九原大捷,寡人要亲自巡边,犒赏有功将士。何人敢说不妥?”
第九十九章 商君的路
皇帝北巡的决定遭到随行太医令的剧烈反对。
在会商之前,李斯居然一点风声也没有得到,这让他心乱如麻。若非赵高在传达会商的口谕时暗示于他,他几乎要在大臣面前失态。
幸而有郑国与顿弱、杨端和几人在场,一起怔愣之下他的反应并不显得突兀。
“陛下不可,老臣以为天气酷热,陛下出巡已经四月有余,舟车劳顿、人马疲惫,此时若再跋山涉水,有碍龙体啊!”胡毋敬跪下,几乎声泪俱下。
“李斯,”皇帝的语气很冷静:“你也反对?”
如同任何一次垂问一样,他高居于台,目光微微垂落,掩不住其中刀剑一般锋利的气势。仅仅是听他的声音,耳边就如金戈铁马碾压而来。
李斯听着这声音,竟然失了神。帝王语调中微微上扬的一抹音色代表这试探和怀疑,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每一种不同的语调背后的意思。
这一刻,他茫然了。
“丞相!丞相!”胡毋敬望向李斯,将他叫回了神。
李斯进退两难。
若是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赞同帝王下的任何一个旨意,并且用三寸不烂之舌将帝王的话引经据典加以阐述与拥护。但眼下,那带着隔阂与试探的问话,让他迟疑了。
“臣以为——”李斯斟酌着:“以为——”
众人都望着他,连同帝王。
李斯将牙一咬,双膝跪下将头一磕到底:“臣以为陛下不宜北上。”
众人都有些惊讶,这么多年以来,这是第一次帝国的丞相在帝王面前没有彰显出君臣一心的默契。
“哦?”帝王声音沉吟,难辨喜怒:“你是在埋怨寡人未曾与你商议?”
“臣,不敢!”事已至此,丞相似乎把心一横,豁了出去。
沉默在车内蔓延开来,众人脑后沁出了汗,顺着脊背下流,都是一副心若擂鼓的惴惴不安。
许久,帝王终于再度开口:“诸位,且先退下。”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劝谏无用还是采纳了?
胡毋敬正要再说,却听帝王开口:“李斯留下。”
李斯心中一颤。
他,终于又赌对了一次。
……
众人退下,本就宽大的车驾内终于不再压抑闷热。
皇帝却似瞬间虚弱了几分一般,微微斜靠啊铜案一侧,半靠半依在竹简堆之上。他的目光不再垂着,而是越过成堆的竹简,看向跪伏于地的丞相。
“李斯,你我有许久未曾单独说话了吧。”
李斯颤巍巍的心一瞬间居然有了委屈的错觉,这种情绪在他自比厕中鼠,开始汲汲钻营开始,就以为早已被剥离了情志,只剩富贵名利。
但这一刻,他的眼圈居然热了。
他把头磕在地上:“陛下,您是大秦的皇帝,天下的主人。原本您的意志,就是臣的意志。但是老臣、老臣是真的担心您的身体啊——陛下莫怪斯,李斯心中,不安啊——”
这句话是李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豁出去说出来的话,在他的一生中,一共只有三次,有今日的勇气:第一次是昔日像吕不韦毛遂自荐时;第二次,是写下《谏逐客书》故意在市斤流传时;再一次,便是今日。
两日时间,足够这个帝国的丞相想明白一些事情,却也更加迷茫。
帝王身体最脆弱的时候,召见的是蒙毅与章邯。他等了两天,及至今日,终究承认自己也成了那个被帝王刻意避开的人。
这一刻,李斯几乎泪如泉涌,哽咽无法成言。
嬴政望着他的头顶,间杂这斑驳的颜色,昏暗的灯光下,已是垂垂老矣的形貌。
他不禁叹道:“李斯,想不到,有一日你我君臣,都老了。”
李斯声音哽塞:“陛下还在盛年,陛下万勿此言……”
嬴政轻笑一声,这是极少的,像是自嘲一样:“李斯,有时候,你真该学学盖聂。”
李斯一怔,抬起头来:“盖——”
他一时不知盖如何称呼此人,剑圣?
盖聂?
帝国的叛徒?
帝王似乎沉浸在某种回忆里:“你知道他最后一次来咸阳见寡人,与寡人对饮,对寡人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