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敌跟我双向暗恋(96)
一人一身劲装,身姿修长笔挺,皮肤是病态的苍白,一半眼睛是人族的棕栗色,一半眼睛是魔族的灰白色,本应温和俊朗的半张脸上稀疏地分布着与魔神纹理相似的淡色魔纹。
梼杌,穷奇,饕餮。
安平。
魔神觉醒后,三界动荡不安的魔气平息下来,也不再有误染魔气的人族。
九十年前,流落在外的玄雍小皇子第一次回到皇城,认祖归宗,一时引得朝局动荡。
国君下落不明数年。前朝王爷突然意外身亡,膝下皇储失势。小皇子顺势荣登大宝,执掌玄雍,不顾群臣劝阻,一意孤行地给恶名远扬的前国君追封美谥——“仁烈”。
仁烈?
那个怪物?
这个小皇帝,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这竟然还不是小皇帝做的最叛逆张狂的事情。
翌年,在龙椅上pi股还没坐热的小皇帝突然穿着一身皇袍,带着玄雍的皇符,投奔了魔族。
这个贪生怕死的人族叛徒。
把昔日的天下第一大国拱手让人,成为了魔神的爪牙。
他投奔魔族那日,头顶着灿灿骄阳,在皇城门口跪了三天三夜,终于最后一天等来了一场雨。
到第三日的时候,他跪坐在暴雨里,看着紧闭的皇城门。
不知过了多久,名曰梼杌的女魔将终于从城内走出,皱着眉头,很疑惑地看着他。
“小鬼,你脑子是有什么问题吗?陛下说了,无意过多扰乱人族秩序,你放着好好的人皇不当,跑到这里来跪着干嘛?”
小皇帝移过视线看她,头发糊在颊边,眼睛被雨水冲得有些睁不开。
他此时仍是一个年轻的、正常的人类,一双棕色的眼睛,皮肤光滑而健康,不似其后那般青白。
他说:“我想成魔。”
梼杌很惊讶地看着他,说:“你说什么?”
也许自觉已经考虑得很是充分,小皇帝跪在滂沱大雨里,语气云淡风轻得好似在说早上吃了一个包子:“我想成魔。”
瞳孔灰白的女魔将听了却很生气:“你想成魔?!你有病吗?你知不知道有多少鬼怪苦修几百年就是为了修成个人。你是幸运死了,才过了这么多人过不了的安逸日子。你以为入魔是闹着玩的吗?!你以为成魔可以长生不死、上天入地?!你看我们很了不起?!你知道什么是魔吗?!要是可以变成人,你以为……!”
她说到这里止了话头,用流星锤在地上砸了一个深深的坑:“蠢货!”
“你就跪死在这里吧。”眼见小皇帝不为所动,梼杌提起流星锤,转身就要走。
却听身后不疾不徐道:“魔将,既然你都出来了,帮我带个东西给魔神大人吧。”
梼杌不耐烦地转过头:“什么?”
小皇帝在怀里摸了摸,双手捧出一块符。
纯金雕制,花纹繁复,其上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殷”字。
小皇帝把符递给容颜迤逦、神情凶恶的女魔将:“请把这块符交给魔神大人。”
梼杌见他一意孤行,皱了许久眉头才接过来,看了看,摇了摇头:“小鬼,我都说了,魔神对你们没兴趣,你拿玄雍的皇牌给我也没用。”
小皇帝也摇了摇头:“这块符,是一个人给我的信物。他告诉我,不管多久,只要看到这块符,他都能认得我。不知道过去了十几年,这句话还做不做得数。”
梼杌有些狐疑地看着他,小皇帝却低着头不说话了。
大雨淋在龙袍之上,显得这个年轻的黄帝有些说不出的可怜。
“行吧。”梼杌道,“正好老娘无聊。”
梼杌一去就是半天。
到傍晚的时候,雨渐渐停歇。
小皇帝一动不动跪在斜阳里。
朱漆大门再次缓缓打开。
深居宫闱的魔神从门内走了出来,站到他的面前。
魔神身后聘聘婷婷跟着两名魔族妖姬,摇着羽扇探头看不请自来的人族皇帝。
魔神手里拿着那块皇牌,看看皇牌,又看看青年。
他说:“这是你的?”
小皇帝抬头看他,点了点头。
魔神看着他,神情有些茫然。
他说:“这是我给你的?”
小皇帝又点了点头。
魔神说:“你是谁?”
小皇帝说:“安平,我是殷安平。”
魔神侧过头回想了一下,眉头越皱越紧,似乎没什么印象。
小皇帝有些难过地低头看了会儿地面,突然灵光一现,又在怀里努力摸了摸,摸出一个小小的包裹,打开包裹,一层一层拆开,翻出一张发黄的纸条。
“这是我的名字,”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又伸出手指凌空比划,“殷—安—平——”
魔神眸色沉沉看他一会儿,接过纸条,慢慢打开。
上面的字是用炭笔写的,很多地方已经脱落斑驳,却依稀可见曾经炭痕的轮廓。
魔神沉默了许久,阖上纸条,看着那块似曾相识的皇牌,终于反应过来上面刻着的是一个字:“……殷?”
小皇帝点点头:“殷,是你的姓。”
魔神说:“……殷安平……”
小皇帝又点了点头。
黑云渐渐遮蔽了斜阳,月晕点点升上空中。
身后皇城点燃起通明的灯火。
——我膝下无子,如果你……你愿意随我的姓氏么?
“我记得你。”魔神说。
小皇帝长吁一口气,听见魔神问他:“你是我的儿子吗?”
小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是你的儿子。”
他说罢笑了笑:“但我愿意变成你的儿子。”
一个人类,要如何变成一个魔的儿子呢。
他宁愿跪死在城门外也不愿意再回去做锦衣玉食的皇帝,放弃了身为人的一生,划破自己的手腕,在将死之际接受了魔神的血。
归去来兮,此去不归。
追上一个一去不返的人的脚步的唯一办法就是跟他踏上同一条不归路。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变成了魔。
这个世界与之前并没有区别,对他而言却变成截然不同的存在。
整个世界弥漫着淡淡的、腥气诡异的恶臭。
天不再蓝了,花不再香了,柳枝不再柔软摇曳了,春天走到了尽头,绚烂的颜色都暗淡下来,璀璨的花火都瞬间寥落。
耳畔刺耳轰鸣从未止歇,微小的声音被无限地放大,抓挠着他的耳膜。
到处都张牙舞爪蔓延着黑色的锁链和利刺,或浓或淡的恶意从匆匆行过的生灵们头顶腾腾升起,凝聚成一缕一缕黑气,化成新的锁链和利刺,抑或贯l穿他的身体、打散他好不容易感知到的、些微的快乐。
太阳沉闷地压在头顶,好似随时都能坠下来。
很好很好的天气压在头顶,毒辣地烤灼着他,好似他是不应存在于朗朗青天下的垃圾。
一切都那么坏。
所有幸福的笑脸都变得刺眼。
这些黑色的、沉闷的、锐利的,这些利刺和枷锁,这些人看不见吗?他们感受不到吗?他们碰到了,不会疼吗?
它们一直存在在这里,这些人却感受不到,却不会受到影响。
只有他变得举步维艰。
原来的世界一去不返,他回不去了。
为什么他们还可以拥有幸福?为什么他们还可以那么无知?为什么他们还可以看到蓝天、可以闻到花香、可以被柔软的柳枝轻抚脸颊、可以在春天发出嫩绿的芽?
为什么我已经失去了的,他们还可以拥有呢?
我也想要。我也想要。我也想要。我也想要。
我也、我也……我也不想变成怪物…………
——他感受到了嫉妒、贪婪、愤怒。
年轻的男男女女从他身边走过,露出一小截手臂或脖颈,晃眼得很。
——和欲望。
小皇帝魂不守舍地四处转了许久,回到了魔族栖居的皇城里,抱着木桶呕吐了许久。
醒来的时候,魔神正坐在床前,垂着眼睑看他。
他笑着笑着,突然泪流满面。
*
“起来吧。”魔神说。
他手里拿着一张巨大的行军图,绿色标记的部分都是青君排兵布阵的方位。
“麟银不敌青君,身负重伤,数千魔兵被困天界边境,你们有什么看法?”
穷奇道:“自然是率兵与那青君一战!”
自从青君出现,三界就有传闻甚嚣尘上:
昔日魔神死在上古神祇应龙手里,新任魔神亦将死在同为上古神祇的青君手里。
这上古神祇,就是上天赐予的、专克魔神的大杀器。
是拯救三界的希望。
安平此前一直只是人族,从未听闻过青君的名号,却因为听到的、越发夸张的、诸如此类的传闻而一直对这个素未蒙面的上古神兽恼恨至极。
这样的事才不会发生。
管他青君紫君红君的,迟早都是他们手下败将。
安平毕竟是研究过兵法、当过皇帝的人,实在是对这帮仗着自己法力高强,只知道正面硬l上的魔将有些无语,闻听穷奇所言,反驳道:“天界在上,人间在下,由下攻上,还只知道正面相抗,简直愚蠢至极。难怪你们遇上青君只能铩羽而归。”
魔神看他一眼:“安儿,你有什么想法?”
安平道:“父亲大人,依安平所见,若只是想救回麟银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才是最好的办法。青君法力的确高强,但他毕竟分身乏术,命一个魔将佯作突袭天界,将他引到别处,令一个魔将率军去救回麟银军才最为简单、损失最小。只是这个突袭的时间点和地点须得仔细斟酌,才能确保不得不与青君对战的部队能及时撤退,伤亡最小。”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儿臣日前听说青君之所以助战仙族实乃事出有因,父亲大人若是信得过儿臣,不如这次派儿臣去佯攻,正好儿臣可以趁此机会试探一下青君的底细。”
魔神闻言沉吟片刻,低头研究了一下地图,伸出双指在其中一个地方戳了一下,道:“那就定在太涵。”
安平当初花了好几年才从太涵的结界里跑出来,听了这个名字就愣了一下:“哪里?”
“太涵距离麟银军距离远,因为设有结界,仙族防守最为薄弱。安儿,你率一小队游兵,从太涵外城攻上天界,待麟银军成功撤退,改道至子鹿逃跑。子鹿与太涵相邻,四周环沙,人烟稀少,你们化整为零,不会引人注意、暴露行踪。”魔神道,“饕餮,救回麟银的事就交给你。没有青君阻拦,那些天将应该拦不住你,给我打个胜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