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不能事务所(66)
“因为,他正面临一个难题。”大祭司悠悠叹道。
“什么难题?不管什么难题我都可以帮他解决!”回川自信满满望着对方,口吻是一贯的理所当然。
“呵,年少气盛。”大祭司似笑非笑地眯着眼看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有些难题,旁人是帮不了的,但愿你将来经历种种磋磨之后,还能记得今日说的话。”
果然如大祭司所说,直到龙族的祭祀大典开启,回川都没有再见过言亦君。
他每日都要前往祭塔闭关之处报道,可无论他在门口絮絮叨叨多久,回应他的永远只有无尽的寂寥与沉默。
“师兄,明天我就要回龙渊大泽了,他们说,成年的龙不能再继续呆在祭塔。”回川趴在紧闭的雕花巨门上,眼睛睁一只闭一只,暗搓搓从钥匙孔缝里往里张望,可是巨门是用阵法锁住的,里面黑漆漆一片,哪里看得见。
“你答应过要来参加我的成年礼的,要是这次再食言,我可要生气咯!”回川在门口徘徊片刻,门内依然悄无声息。
他轻轻叹口气,把元宵节亲手做的竹灯笼放下——那天一气之下给扔了,又巴巴捡回来重新补好了,终究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回川殿下的成年礼和祭祀大典在一起举行。
跨过这一天,他即将成长为一条真正的龙,不再被视为幼崽严密保护,可是于他本人而言,似乎少一天多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
在祭塔里修行这许多岁月,天赋惊人的他早已学会大部分龙族高阶秘法,也学会了如何完美化形,隐藏自己嫩黄的小角和长齐了漂亮鳞片的龙尾巴。
唯一学不会的,是习惯孤独。
他喜欢和言亦君呆在一起,喜欢被他拥在怀里,喜欢调皮捣蛋后连重话都舍不得出口、不轻不痒的数落,也许是习惯使然,也许是别的什么。
如今他穿着华贵的衣袍,被众多鲛人族侍女拥簇着,在空寂而冰冷的寝殿里,恭恭敬敬高呼二太子殿下。
她们为他穿戴镶金嵌玉的头冠,彩绣龙纹的腰带,佩戴诸多繁琐的金缕玉石,重重人影在他面前奔走,大殿外面更是隐约传来喧闹庆贺之声。
可他却仿佛觉得,四周空荡荡的,自己只有孤零零一个人。
言亦君今天回来看他吗?
一定会的,师兄答应过。回川在心里暗自安慰自己。
穿戴完毕之后,他见到自己的父皇——龙族的统治者,高高在上的龙帝。
他身形极其高大,回川必须仰起头才能与他对视,峨冠博带,广袖宽袍,周身都缭绕着凝聚到极致的灵机,仿佛淡金色的薄雾,伴随着他行走间,衣袂飘扬。
记忆中,回川对父皇的印象极其模糊,仿佛自己一出蛋壳就在祭塔了似的,男人面容轮廓深邃,五官立体如刀凿斧刻,神情冷硬不怒自威。
模样与他有几分神似,却并不太像,至少没有那位银发大哥与之相像。
看见对方的第一眼,像是看见了巍峨的山峦、汹涌大海,那深重的威压和气势,压迫得他一时之间,几乎忘了呼吸。
大殿宛如时间静止,方才还来去匆忙的鲛人侍女们,这会俱是战战兢兢伏跪在地,大气也不敢出。
唯有张扬跋扈惯了的二太子殿下,敢直勾勾地盯着龙帝猛瞧。
半晌,回川好奇地眨眨眼,率先打破了沉默:“你就是我父皇吗?”
龙帝以审视的眼神,深深端详他片刻,平静地开口:“是,我就是你父皇。”
“父皇……”回川咀嚼这个新鲜又亲昵的词汇,絮絮念了几次,逐渐高兴起来,蹭过去,一把抱住龙帝的手臂,“那你的尾巴,和我的颜色一样吗?我见过其他人的,他们都和我不一样。”
鲛人侍女们惊恐地看着二殿下近乎冒犯的举动,大殿里清晰地响起倒抽凉气的声音。
“……”龙帝意外垂眼看他,视线落在两人紧密相贴的手臂上,斥责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竟心软下来,微微颔首:“是一样的。”
“真的吗?”回川兴奋极了,浑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对方的身份,忘了这里不是由着他无法无天的祭塔而是森严巍峨的龙族大殿。
他拉着父皇的一只手,蹲下去,好奇地掀起对方灿金色的云纹衣摆……可惜里面并没有一条金灿灿的尾巴,只有层叠垂下的衣料。
失望的回川拍拍屁股站起来,重新抱住了他的胳膊,熟练地讨价还价起来:“给我看看嘛,就一小下?”
龙帝望着自家小儿子那双真诚的大眼睛,默默无语:“……”
瑟瑟发抖鲛人侍女们恨不得此刻昏死过去。
最终,龙帝轻轻叹口气,牵起他的手:“走吧,祭典就要开始了,一会儿,你要双手捧着圣戒走上祭台,在外人面前,不要失礼了。”
“知道了。”回川乖巧地点头,由着对方牵着他往殿外走。
他仰头盯着父皇高大的背影,被亲人牵着的感觉与师兄截然不同,少了几分亲密,多了几分濡慕,他说不上究竟区别在哪里,但他知道,师兄是不同的。
他回头看一眼身后渐行渐远的琼楼殿宇,往后这冰冷空旷的地方,就是他的新家了吗?
龙族的祭祀大典百年一次,每当此时,龙渊界各族纷纷来贺,声势浩大,万分隆重。
数千年来,从来没有人胆敢在祭典上造次。
高傲的龙族自负力量,彰显海纳百川的气量胸怀,从不屑于防备和针对某一群族,尤其是手下败将,更不放在眼里,即便有一二宵小,铜墙铁壁般的黑龙卫,也足以收拾他们。
再加上龙族内部某些高层出于一些微妙的考虑,所以名义上已经灭族的巫族人也并未被禁止入场。
龙族刚成年的二太子手捧盛放圣戒的祭匣,缓缓走向高耸的祭台,长长的白玉石阶铺陈于脚下,几乎一眼不能望尽,两侧是密密麻麻前来观礼的各族高层代表人士。
他一步步踏上台阶,淡金色的衣摆拖曳于地,流转着朦胧的光晕,显现出精美的云纹。
无数的眼睛注视下,他并不怯场,目不斜视,仿佛天生就该被众人仰望,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与他擦身而过,他用余光偷偷瞄去,在人群中寻觅良久,却始终不见言亦君。
倒是注意到一个银发男子,与父皇有着肖似的面容,对方有若实质的目光像锋利的匕首一样,扎在自己身上,回川微微蹙眉,自顾自走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转眼将之抛诸脑后。
终于,他登上最高层,祭台顶端过于猛烈的罡风,刮得脸颊生疼。
接下来,他只需要把圣戒放在祭坛中央,自有其余祭司继续剩下的仪式。
回川长长舒口气,心想这遭罪的事儿终于完成了。
令众人始料未及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来势汹汹地包围了整个祭台,打断了祭礼的节奏!
那不是普通的火焰,墨绿近黑的火苗,阴沉,诡异,几乎遮天蔽日,吹风不熄,雨泼不灭,昭示着两个令人闻之色变的字眼——咒巫!
龙族终于为自己的自负和大意付出了惨痛代价。
暗中蛰伏的巫族顽固残党,为了在这次祭典上抢夺具有复活之力的圣戒,藏身于阴影中蓄谋已久。
当二太子独自一人怀抱圣戒立于高台时,潜伏在暗处的巫族杀手们,终于一个个露出獠牙!
为什么这些他们能越过龙族重重防御,掐准时机暴起发难?
为什么高台之上本该保护自己的祭司们竟然开始自相残杀?
回川来不及仔细思量其中诡诈之处,重重黑焰挡住了试图上来救他的黑龙卫,一时指望不上。
面对众多包围上来的巫族杀手,他面无表情地丢掉了繁琐的祭匣,豪不讲究地将戒指往自己怀里一揣。
十方惊雷握于他掌中,蓝紫色的电蛇悬浮他身后奔腾不休!
狂风在怒号,远方的天际一线铅灰色绵绵奔涌而来,高台上下龙啸高吟,一时之间,天地云色晦暗不明。
围攻回川的巫族人个个手段狠辣刁钻,他们未必想取他性命,但若要他在自己成年礼的当天弄丢了龙族的圣戒,他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斗法间,回川注意到人群中有个人模样甚是古怪。
那人束着长发,带着黑色的面具,看似在攻击自己的样子,可每度他在围攻下左支右绌的时候,对方总是能恰到好处的“补上一刀”,使他抓住破绽摆脱致命危险。
他心中大感疑惑,试图劈开对方的面具。
回川在苦苦支撑的时候,对面的巫族也万万没料到,这个年轻的二太子实力如此强横,迟迟不能建功。
而祭台之下,龙帝亲自出手破灭漫天黑焰,黑龙卫终于得到机会突进高台!
眼看这次争夺计划即将彻底失败,暗中策划窥伺这一切的幕后之人,终于按捺不住,亲自出手。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暗箭突兀破空而至!
箭身以龙脊削成,刻满了繁复古老的巫咒,箭头上闪烁着碧绿浓郁的幽光,淬过最刁钻狠辣的巫毒。
若是龙帝被这根诅咒之箭射中,以他强横的实力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更何况是一条刚刚成年的小龙。
暗箭如同长了眼睛一样,向着高台上的二太子激射而去!
锋利的箭头突破重重防御刺入肉体的声音,清晰地在回川耳畔响起,他愣愣地望着扑到自己面前的男人,颤抖着手,揭开对方脸上的黑色面具。
对视的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万籁俱寂。
狂涌的紫色雷障将两人包裹进去,外面的人一时无可奈何。
言亦君褪去全部血色的嘴唇嗫嚅着,他摸到对方中箭的后背,满手鲜血淋漓,几乎流成黑色。
什么东西落在他脸颊上?是下雨了吗?
一定是下了大雨,若非如此,对方苍白的脸倒映在自己眼中,为何竟如此模糊?
“师兄,为什么?”回川轻轻呼唤着他,嗓音嘶哑得几乎分辨不清。
言亦君见他无恙,虚弱地微笑起来,似乎想抬起手如往常那样抚摸他的脸颊,可想起身上的毒又只得颓然作罢:“我,我不愿……”
回川抱着他,只是用力摇头,声音轻轻的:“我是问你,为什么迟到……”
言亦君倏忽睁大眼睛,咸湿的液体积蓄在通红的眼眶低,不住的滑落,他还想说些什么,黑龙卫已经攻上来了!
回川想搀着师兄站起来,抬头的那一刻,他眼中映出许许多多的人影,巫族、黑龙卫、姗姗来迟的祭司们,还有……藏在人群中一道银色的身影。
来不及张口,从高台中央的轮回祭台里传出一股巨大的吸力,骤然吸扯着他!
一切的发生都猝不及防,视线天旋地转,他恍惚间看见一张张错愕的脸,最终定格在言亦君近乎恐慌崩溃的表情上。
跌入黑暗的深渊时,仿佛与一只用力朝自己伸出的手一错而过,濒临死亡的窒息感包围了他……
提亚群岛边缘的海面之上,地动海啸般的动静惊动了所有人。
夜空里的乌云漩涡一样疯狂转动不休,雨下得更大了,毫无停止的迹象,叫人怀疑老天是否将四海的海水抽取到天上,再一股脑泼下来。
黑发黑衣的言亦君皱眉凌空而立,寒戈被他拘在火焰中央,同样一动不动地凝神注视着大海深处。
他能感觉到,海底有种强横无匹、暴虐雄浑的力量,在疯狂汇聚。
渐渐的,海面像是被某种东西托浮起来,拱出山丘般的圆弧,那山丘越来越高大巍峨,底下泄露的气息越来越恐怖惊人——
所有人目不转睛,敛神屏息,伴随着一声泼天巨响,高亢的龙吟动天彻底,在这一片广袤无垠的天地间回荡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