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天门(117)
林长鸣转过街角,回到院前。门半开着,他跨入其中,随口说“怎么不关门?师父,外头都是小乞丐,一会儿溜进来偷东西……”
院内飘的都是无忧花的花瓣,江临斋坐在树下的藤椅上,正端着一碗肉丸子,对蹲在跟前的一溜儿小乞丐说:“叫。”
小乞丐们争先恐后,有的喊“大王”,有的喊“仙师”,还有的喊“爹爹”,总之一群小狗似的,都巴巴地望着江临斋手里的碗。
江临斋说:“叫爹爹的罚站,叫大王的森*晚*整*理接赏。”
所谓的“赏”就是肉丸,他把肉丸轮流分了,那些小乞丐都高兴得不得了,围着他喊“大王、大王”。
林长鸣上前驱赶小乞丐:“吃饱了就走,不要围着我师父。师父,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开门,这些小滑头都是来偷东西的。”
“这破院子有什么好偷的,”江临斋把碗丢给林长鸣,捡起藤椅上的话本,“刚干吗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林长鸣刚死了,但他没法说啊,便只好编了个理由:“刚去街头看杂耍了。”
他边说边在心里猜,江临斋的下一句一定是:你饭还没做。
果然,下一刻,江临斋就道:“你饭还没做。”
林长鸣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包子:“刚出笼的,全素,皮薄馅厚。师父,你先吃两个垫一垫肚子,我现在就去做饭。”
这段话没一句是废话,全是林长鸣用抹脖子换来的,他现在算是明白了,江临斋就是个混账少爷脾气,什么包子什么馅,这人统统都有讲究。
献完包子,林长鸣把袍摆一塞,从怀里再拿出两个新话本,搁在边上以防江临斋无聊。做完这一切,他又洗手进厨房,开始做饭。
可悲!
林长鸣“砰砰砰”地剁着鸡,在心里哀叹:林长鸣啊林长鸣,你在六州也算个人物,如今居然沦落到给人做饭。
汤不能太淡,鸡还要炖烂,再上盘卤牛肉……林长鸣在院子里摆好碗筷,把汤盛了,低眉顺眼地说:“师父,用饭吧。”
等吃完饭,林长鸣又马不停蹄地收拾,好不容易到晚上,他伺候江临斋躺下,自己也终于倒在了床上。
徒弟真不是人做的!
林长鸣长呼一气,连日子都不想算了。他闷头就睡,到半夜,忽然惊醒,这一睁眼,就看见江临斋坐在自己床边。
林长鸣心跳骤停,差点弹起来。他捂着脖子,声音猛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喊出那句免死金句:“我是间夷!”
第94章 镇天关(十五)说来听听。
江临斋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得眼皮直跳:“大半夜的,你喊什么?你不是间夷难道还能是四弟?”
林长鸣惊弓之鸟似的,立刻反驳:“什么四弟,我就是间夷!你……师父,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我房里来干什么?你要喝酒?还是肚子饿?”
江临斋说:“我找东西。”
林长鸣一听“找东西”三个字,就头皮发麻,他还记得江临斋在街头找徒弟的样子,险些以为自己骗江临斋的那套说辞被识破了,忙问:“你找什么?”
江临斋伸手,林长鸣立即把被子提到嗓子眼,恨不能将自己全裹起来。江临斋道:“你发什么疯?起来,我要找的东西在你枕头底下。”
林长鸣挪开,看着江临斋从自己枕头底下摸出几个话本。他道:“你就找这个?”
江临斋翻着话本:“你从前不是不看这些吗?现在怎么也会偷藏五妹的话本了。”
林长鸣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他知道间夷是个闷性子,平日里除了照顾这一家老小,就是修行练剑,万万不会做藏话本这种事。他咽了下唾液,谨慎作答:“我不看啊,我……我没藏啊。这话本什么时候到我枕头底下的,我不知道啊。”
遇事不决就装傻,这是林长鸣扮间夷的万能回答。
“这院子就你和我,不是你藏的,还是我藏的?”江临斋没当回事儿,把话本翻完,“你这话本缺了几页。”
林长鸣摸不清他的意图,只得继续装傻:“放在枕头底下还能缺了几页?”
江临斋说:“这里原本有一页很好笑的。”
他沉吟片刻,似是有些困惑,想不起那好笑的一页去哪儿了。林长鸣一边小心观察他,一边道:“是吗?你要是很想看,我明早就给五妹传道飞送令,问问她有没有看见。”
江临斋却说:“算了。”
林长鸣问:“为什么算了?”
江临斋道:“算了就是算了,那一页我已经看过了。”
幻境是他的意念,话本里缺失的那几页或许与他死掉的徒弟有关。林长鸣暗暗叹气,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便装傻说:“师弟师妹回山一定很想师父,我传道飞送令,顺便问问他们,师祖的身体好些没有。”
江临斋除了徒弟,还有个软肋就是师父。果不其然,当他听到“师祖”这个称呼,神色似有松动。
林长鸣把被子披在肩头,掐诀施咒:“五妹,回家这几日如何?一直未收到你们的来信,师父很担心。”
江临斋适时插嘴:“我没有担心。”
林长鸣如今太了解江临斋了,安抚道:“好好,你们也听见了,师父没有担心你们,是大师兄我在担心你们。家中情况还好吗?师祖身体可有好转?我与师父暂住在这城中,归期不定,如有急事,请随时发飞送令给我们……”
江临斋说:“你忘了幺妹。”
林长鸣道:“行。二弟,你听着,如今大师兄不在家,你就是最大的了,好好看着幺妹,别让她再玩泥巴了,人家东照山的小孩这么大全开窍了,就她成天到晚只会为玩泥巴,传出去太丢人,你们在家能教一些就教一些……”
他这道飞送令原本是做样子给江临斋看的,但是不知道为何,话就像豆子似的连续往外蹦,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说了小半个时辰。
江临斋说:“好了,传吧。”
飞送令传出的那一刻,林长鸣竟然有种期盼,好像能收到回信似的。江临斋如愿以偿,起身让林长鸣接着睡,林长鸣躺好,看江临斋拨弄烛芯,给他把灯熄了。
窗边横斜着无忧花枝的瘦影,江临斋揽着袍袖,侧颜半融在夜色中,有几分超逸。林长鸣忽然叫他:“师父。”
江临斋没看过来,只应了一声:“说。”
林长鸣不愿意在这一刻回想真相,他有些惆怅,为江临斋,也为那道永远不会有回应的飞送令。他说:“你下山是为了带我们游历,那你回山呢?你回山想做什么?”
江临斋道:“回山还能做什么?就那些事儿。”
林长鸣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做掌门?”
江临斋松开袍袖,月白的身影转回来些许,对着林长鸣,毫无忌讳:“谁喜欢?你啊?给你做。”
林长鸣心道:四山掌门是多少人艳羡的位置,偏他不情愿,可惜老天就爱作弄人,越是不情愿的,越要他为此奋不顾身。
“世人都爱风光,”林长鸣说,“师父,你不喜欢做掌门,那你喜欢做什么?”
江临斋道:“你今晚话真多。”
林长鸣说:“从前都是四弟和五妹围着你,如今总算轮到我了,自然要多问一些。”
他没猜错,有师弟师妹在的时候,间夷很少缠着师父。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江临斋今晚还算有耐心。
“我没什么喜欢的。”江临斋转头看窗户,无忧花经雨敲打,落了好些。他说的是实话,他的确没什么喜欢的。
林长鸣不信:“师父,你知道东照山的林长鸣吗?他曾经说过,这世上有人喜欢喝酒,还有人喜欢观花,但就是没有人什么都不喜欢。”
江临斋看似清醒,实则很糊涂,他说:“林长鸣?没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