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永寂(7)

　　宣爻当时初出茅庐，不会虚与委蛇，还怀有无聊正义感，想方设法把这件事曝光给了媒体，让医疗机构多赔偿了一笔“善心款”，保险公司也因为舆论而多支付了一个0的保险金。
　　拿到钱的小女孩一家对宣爻感激涕零，医疗机构对保险公司的投诉信却差点挤爆了宣爻上司的辅脑终端。
　　宣爻的上司被连累降职，他自己则被减薪半年。
　　他被叫到数亿万光年的局部中央星系去跟上司“面谈”的时候，差点被骂到失聪——这还是公司根本不知道是他在背后捣鬼的情况下。毕竟保险理赔调查员跟保险专员完全不同，不能保险卖完就等提成直入个人账户。就像欠款一样直接绑定基因，除非把自己整个都换掉，否则根本逃不出遍布全星系的金融机构追讨。
　　自他选择了这个专门从自己公司的口袋里掏钱往外送的兼职职位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注定成为整个公司都不待见的存在。
　　最惨的当然还没有保单提成，只有死薪水。
　　但他没有办法。巨额欠债当头砸下，他只走完了义务教育流程，加上他并不是特优生，根本拿不到奖学金，就算拿到了也不够还欠款的利息，更不用说是继续读书了。以及，他根本没有笑脸迎人的社交能力，导致很多工作他都做不了……无论如何，最初那桩医保赔款事件过后，他就掐灭了自己的心底那一点可悲的“正义感”，学会了点头哈腰低声下气，这才勉强保住了这份兼职，这也导致他的上司每次都会塞一些风险很高的保单给他，可这也已经是他竭尽所能给自己争取到的“最佳”现状了……左边——上司问：宣爻，你在听吗？
　　宣爻低下头，安静异常，仿佛切断了所有精神反馈信号，进入了“静默模式”。
　　人权劳动法下兼职都有福利保障，企业就想方设法钻一切可钻的空子，“面谈“就是把他捅的所有篓子成列出来，用一切难听的话挤兑到他主动请辞。如果不接，只会让他的处境变得更加糟糕。
　　宣爻：可是，我这边还有个意识永寂的单子……
　　上司发出怪叫：意识永寂？！那根本就不在医疗理赔条款内！只在附加条款里有一小部分理赔责权，根本不用走那么多程序。省略程序，直接跟他们说，让他们要么自费购入睡美人，我们最多提供一下相关购买渠道，要么就直接转入殡葬程序。如果家属不满意，想走法律程序，你就直接转给法务部，别在那边继续浪费时间。宣爻：……右边——宣爻低头看着还在嚎啕大哭的小孩，抿了一下自己有些发干的嘴唇，忽然觉得哭泣是一种非常奢侈的特权。但他这个抿嘴唇的举动在旁人眼中显然变成了一种不耐烦的表现，当即触怒了跟他废了好半天唇舌却得不到“赋有同情心的回答”的主治医生。
　　“你在听我说话吗？！”主治医怒吼。
　　果然惹这个人生气了，宣爻边想边点头，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来平复对方的怒火，医生因此愈发火冒三丈。
　　面对这个无论是讲道理还是大骂都置若罔闻，只会复述“标准保险理赔条款”的保险调查员，主治医终于忍无可忍地失去了理智，一把抓起旁边碰巧滑过的全自动垃圾收集箱，整个叩在宣爻头上。左边——上司严厉的大吼：你明白这个保单的重要性了吗？单就赔款额度一项，已经是最近十年最高的一单。你一定要仔细调查，确保一切符合理赔程序。如果有任何猫腻，无论是谁有任意一项违反过保单规条，立即保存证据，转给法务部，让他们协助你确保单子当场作废。就算一切符合理赔程序，你也得给我想法子找到漏洞，把理赔价格往低里压，越低越好……你听见了没？
　　宣爻一动不动地低着头，无论对满头的垃圾还是上司的嘶吼都没有任何反应，然而“右边”的骚动已经迅速扩散开来。右边——AI机器人因为正常工作被人打断立刻重复发出尖锐的修复提醒；哭泣的小孩短暂怔愣后，继续哭嚎起来，甚至还附加了尖锐的叫声；周围无论是病人还是医生护士护工，都被这个动静吸引了过来，有些人劝，有些人指指点点……
　　灰尘和其他不知名污物垃圾等，就这么沾满宣爻全身上下。可这并没有超出他的忍受范围，反而是被那么多双眼睛注视的感觉，让他只想立刻逃离这里，可他实际只是杵在原地沉默了几秒，在主治医生迟来地“恢复理智”和同样迟到的“意识到自己只是在迁怒对方”之后，宣爻却没有给对方道歉的机会，也不给周遭任何人跟他对话的机会，直接把抓着自己衣角的哭嚎小孩推给了主治医，丢下一句“理赔详单我会同步给客户”，就大步跑进了消防安全楼梯间。左边——跟任何人想象中的“躲在消防楼梯间”里崩溃或痛哭的结果不同，宣爻阖上门后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听完远程通讯里上司给出了最后通牒，随即向对方保证会立刻去处理那个麻烦的理赔调查并且礼貌的等上司主动结束通讯，这才沿着楼梯一步步逐级向下，走向地下一层。
　　同样是在医院的地下一层，穆纯正快速地查看每一间房间。
　　宣爻此前没看错，穆纯的移动速度的确快得不像普通人。
　　他几乎只在每一个房间的门口短暂的出现，随后就突然移动到了下一个房间，并且还同步了医院的监控进行多视角查看。
　　辅脑终端：收到一条关于工作的消息，需要身份核准。
　　穆纯：核准，阅读。
　　辅助联络员（备注：实习期，漂亮小男孩款）：纯哥，你在哪？找到了吗？
　　穆纯：没有。还在迷路。
　　辅助：你怎么一出首都圈就迷路？能少迷路几次吗？
　　穆纯：医院的房间都差不多，换你来也迷路。不信你试试？
　　辅助：行行行，您能打您有理。不过求您速度快点，核心核的外壳很脆弱……
　　穆纯：用七层折叠空间保存的东西，你跟我说脆弱？留着忽悠别人吧……好像找到了！我先切静默模式了，没有紧急情况别用强制解除，你知道我脾气不好，一不小心就会迁怒别人。
　　辅助：啊？不是规定行动中保持联络畅通吗？你等……
　　随着一个黑影飞快地从穆纯身侧滑过去，快速消失在走廊中央，他也以同样快的速度转身跟上，同时完全没给“辅助”多说半个字的机会就直接转为静默模式，其本身也如人间蒸发般消失在了空旷的走廊里。


第6章 吞噬者.4
　　医院地下一层，从以前到现在都只有一个用途。
　　现在叫做“太平寄留处”，让它听起来像“大件行礼寄存处”。以前叫做“停尸房”或者“太平间”。区别只在于更换了一种更加委婉的表达方式。
　　摆脱了上司的怒吼、充满无用同心情与正义感的主治医、小孩的嚎啕大哭以及那些糟糕的告白广告语后，宣爻的耳边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抵达地下一层后更加安静的环境与自己规律脚步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回荡。
　　走廊尽头的拐角是洗手池和卫生间，斜对面这一层管理员的休息室。
　　宣爻敲响了休息室的门，里面没有回应，但门也没有锁。
　　这里的门一般不会锁，毕竟除了医生和护士有特定的休息区，其他诸如事务员和管理员工作人员都会来这里使用储物柜换衣服、洗澡或者小憩。
　　宣爻耐心地杵在原地等待了将近一分钟才推开门。
　　门的对面有一张简陋的办公桌，旁边有几张看起来还算舒适的单人床。左手边是另一扇门通往一个还算宽敞的多人淋浴间，温控设备和其他都比宣爻家里的要先进三代半，对他来说已经算是奢侈了。
　　他偶尔会来这里借用，毕竟被垃圾桶扣在脑袋上的事情虽然不常发生，但是被人往脸上吐痰的情况还是很常见的。
　　宣爻来这里的次数多了以后，自然而然跟这一层的管理员混了个脸熟。
　　管理员的工作不算忙碌，大部分都靠辅助AI和云端集成管理，只是为了以防万一的情况才会每天都来。例如大规模长时间断电、AI或网络故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