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旅之书(73)
游祭者好笑道:“啊,我忘了。毕竟满是鲜活人类的城市对你们来说不值一提。”他感叹道:“我得承认,石骨海滩边的那座城市养活了这里不少的行商。不管是金足虫卵还是人类的尸体,都是我们需要的东西……”
他们交谈的声音很低,用的也是人类的语言。周围的魔物们忙着吃喝,似乎没有谁留意那些话语的恐怖。
埃托帕瓦。
一瞬间,伊兰明白自己所有的怀疑都得到了印证。埃托帕瓦是教廷献给暗之心的祭品。
可是,为什么……
手被攥紧了。苍蓝色的眼睛正担忧地看着他。
伊兰闭了闭眼睛,轻轻摇了摇头。已经再没什么能让他感到惊讶了。
游祭者望向帆船:“啊,时间到了。”
静静停泊的三桅帆船上传来了绞盘沉重的转动声,所有旅客桌上的酒杯都随之摇晃了一下。
号角一样的声音在船上遥遥响起:“去灯塔喽……”
喝下最后一口酒,游祭者抱起琴,用一种充满怜悯的声音对那三个红袍人道:“不管怎么说,你们不该登上这艘船,因为你们想要的东西并不属于你们。”
“我们的事与黑暗之子无关。”一个声音很年轻的红袍人道:“别忘了,就算是幽影那样的存在,也要依赖我们给予的祭品。”
游祭者纵声大笑:“好吧,好吧。看在祭品的份上……真神在上,给你们一个忠告:现在多吃点东西,多喝点酒。”他收敛笑容,站了起来:“这旅程可是很漫长的,能吃东西也就趁现在了。”
说完,他将那些红袍人抛在身后,向船舱的方向走来。一阵风恰巧吹来,周围所有的船灯都在摇晃中黯淡下去。游祭者的身影落入昏暗,在经过伊兰身畔时起了变化,他的身形变得更高挑,更挺拔,一对细长的角从兜帽里冒了出来。他的面容不再是暗界随处可见的狰狞可怖,而是变得英俊至极。那红色的薄唇像血一样鲜艳。就连他手中的梨型琴也改变了形态。
不会认错,是龙魇之集的大火中那个弹琴的游祭者。但那张脸不知为何,却让伊兰感到一丝遥远的熟悉。
游祭者与伊兰和维赫图擦肩而过,冲伊兰露出了一个含义不明的微笑,而后便消失在了旅客之间。
维赫图望着游祭者消失的方向,皱了皱眉头。
红袍人交头接耳了一番,在游祭者的位置坐了下来。他们手上的黄金指星坠似乎出了些问题,只是亮着,却并未指明方向。
维赫图看了伊兰片刻,轻声道:“我们走吧。”
伊兰没有反对。
三桅帆船在拥挤的水道中缓慢穿行。维赫图带着伊兰离开了那个旅客聚集的地方,走向了船尾的甲板边缘。风越来越大,船灯开始变得昏暗。
在驶过一艘巨舰投下的阴影后,周围的一切猝然明亮。
深空澄澈无垠,星光照亮一切。世界在星海之中漂浮,星海就是世界。无可言喻的浩瀚中,所有的边界尽皆消失,唯有无尽的繁星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中闪耀,如梦如幻,璀璨盛大。
星辰遥不可及,而又仿佛近在咫尺。
伊兰伸出手,碰触离自己最近的一颗星星,指尖却从那细小的明亮之中无所知觉地穿过。
没有星星,只有虚空。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垂下了眼睛。
身后一阵暖意,维赫图抱上来,握住了那只手:“嗯,就像你想到的那样,这一切都只是幻影。是遥不可及的群星投下的幻影。”他扭过头,小心地蹭了蹭伊兰的脸。
风呼啸着,但暖意给了伊兰支撑:“我没事。”他望着令人目眩的星海,轻声道:“幻影也是世界的一部分……”
银色的船帆落下,桥港被留在了后面。
维赫图叹了口气:“很小的一部分。”他扭头看向伊兰的脸:“在想那些红袍人?”
“在想他们的目的。”伊兰的心绪已经恢复了平静:“在想……他们向暗之心换取了什么。”
他想着红袍人和游祭者之间的话。能不被魔物发现,能自由在暗界来去,能接受这里的饮食,没有疯狂和死亡……这意味着他们动用了禁术,跨过了边界。可是圣光教团对神的信仰应当比绝大多数圣职者都更坚定虔诚才是。
是为了大封印么,伊兰思索着。不,大封印的加固只需要圣器。他苦涩地想。
圣光教团为什么会来暗界寻找圣灵?落入暗界的埃托帕瓦又是怎么回事……伊兰直觉这两件事很可能是联系在一起的,可他仍然想不通。
他慢慢道:“我想他们可能在试图实现某个很大的目标……但我想不出那个目标会是什么。一瞬间消灭人间所有的黑暗之子么?”在埃塔纳的那几年,伊兰听说过不少帝国其他地方的惨况。黑暗会引来魔物,他对此再清楚不过了。庞大的帝国日薄西山,摇摇欲坠,到处都是割据与战争。只剩那几个贵族和圣职者聚集的大城市仍在歌舞升平罢了。埃托帕瓦本来也是其中之一。
“也许并没有什么目标,只是有谁渴望得到本不属于他的东西罢了。”维赫图不以为然:“人类总是为此向黑暗之子献祭……”毛茸茸的影子在伊兰身上爬来爬去:“不管怎么说,你不用担心他们会发现你。”
“灯塔的圣灵和无回之地的圣灵一样么?”伊兰突然道。
维赫图愣了一下:“我不知道。反正据说它们都是不熄之火。”他解释道:“我们没有‘圣灵’这个说法。黑暗之子都知道,月亮就是虚空之海的灯塔,虚空之海的灯塔就是月亮。它照耀着没有星辰的夜空……”
魔神的声音不知为何低落下去,他将怀中的伊兰抱得更紧了些。
“圣灵是纯粹的光,光没有肉体。”伊兰慢慢道。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那个漫长的梦已经很模糊了,越往前越什么都看不清。他总是隐隐感觉自己遗忘了什么,但现在那被遗忘的部分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了。
维赫图困惑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伊兰摇了摇头,握住了他的手。
一阵风裹挟着群星而来,撞击在船舷上。本该是虚影的星辰如坠落的烟火般四溅,落在了离他们不远的一个魔物身上。
那魔物发出惨叫,仓皇地离开了甲板边。但一切都太迟了,他跌跌撞撞地融化,片刻间就化作一团火焰,在战栗中熄灭了。
甲板下似乎有什么在蠕动,那余烬在一众旅客眼前凭空消失了。
“我以为那些星星只是倒影。”伊兰皱眉:“是空之水么?”
“是虚空之海的力量。”维赫图冷笑道:“警告那些心怀希望的黑暗之子不要妄想接近星辰。这旅程并不像它看上去那样美好。”他低声道:“我们到船舱去吧。”
甲板上的旅客已经所剩无几,伊兰的视线扫过四周,终于确定了自己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这船上没有船员,或者说,他感觉不到船员的存在。一切都被看不见的手拖动着。
只有昏暗的船长室站着个黑漆漆的身影。那身影看上去枯瘦如柴,像是一具被棍子硬撑起来的木偶。它以一种怪异的姿态转动着船舵。明亮的星光时不时扫过它身处的那片昏暗,伊兰看见了一只没有瞳仁的灰白色眼睛。
维赫图目光不善地扫了那身影一眼,低声道:“是船长。”
船长冲旅客们咧嘴而笑,红色的嘴在昏暗之中清晰得不可思议。与外表无关,伊兰能肯定那绝对不是个善意的笑容。
有旅客意味深长道:“恐怕这里有着比虚空之海更糟糕的存在啊。”
“肯踏上这艘船的黑暗之子都已经见识过了比虚空之海更糟糕的东西。”另一个声音幽幽传来。
“或者说,正准备见识一下。”一位拥有三个野兽脑袋的魔物转过头,三张面孔都投向了船长室。它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嫌恶:“如今什么东西都能上这艘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