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旅之书(48)
“如果你指的是死掉……显而易见。”伊兰故作轻松地活动自己身体,意识到自己全身的皮肤都又红又肿,布满了细小渗血的裂口,这是冻伤的表现:“多亏有你,我的耳朵和指头并未离我而去。”
苍蓝色的眼睛的眼睛里有哀伤一闪而过。巨狼化作了男人的模样:“……这不好笑。”他伸手在空气中一抓,头顶有细细的枯枝落下,在旋风之中聚成了小小一堆。
“我们离开寒渊了?”指星坠在伊兰手中轻晃,火舌立刻爬上了柴薪。
“算是吧。”影子在维赫图脚下涌动,雪橇浮了出来:“或许你想吃点东西。”
“没有比这更好的建议了。”伊兰同意道。
雪水化开,仅剩的奶酪和干豌豆都被丢进了锅里,配上掰碎的陈面包,就是这一餐了。人类的食物现在尝起来有种遥远的味道,几乎有些陌生了。
夜空之下,树冠之外,冰封的湖面平滑如镜,广阔如海。天际无垠,四野俱寂,唯有银月低悬,在湖上投下仿若粼粼闪动的皎白倒影。
“我们是从冰湖下面出来的?”伊兰放下了汤碗,喃喃道。
“是的。这个世界不是平的。”维赫图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语言向伊兰解释:“它是……很复杂的,不分方向的。凡能映出倒影的地方,都有可能存在翻转或者通道……总之,寒渊的边缘,就在这湖水的下面……”
“湖水底部?”
“不,湖底是湖底,湖水的下面是湖水的下面……”
伊兰明白了,不过他并不在意:“这里真美……我已经不记得上次看见月亮是什么时候了。”
“那不是月亮。”维赫图认真道:“那是灯塔,我们之后要去的地方。在那里能找到另一滴光之露。”
这超出伊兰的认知,不过他觉得现在自己对什么都不感到意外了:“到天上去?”
“是海上。”维赫图遥遥望着月亮:“在这里,我们有时把天空称作虚空之海。”
“看上去很远啊……”伊兰诚实地评价道:“如果天空是海,会有去那里的船么?”
“当然。”维赫图翘了翘嘴角,回头却恰好对上了伊兰的目光。他垂下了眼睛:“别那么看我,也不必感激我,我只是为了……”
“你的猎物。”伊兰接下了他的话,忽然感到如释重负:“是啊,已经是了,你的猎物。”他的目光落在维赫图胸前,想起了光刃刺向那里时,世界的停滞感。而那不是他第一次感到世界的停滞。
但那似乎已不再重要。月光很好,世界静谧,篝火温暖,这个生灵还在自己身边——不管他是什么形态。
“我总是很了解自己。”伊兰有些悲伤地笑了。
“不。”维赫图抬起头,苍蓝色的眼睛里盛满月光:“星辰永远看不见自己的光亮。”
有那么一瞬间,伊兰想问:你透过我看到了谁?可他最终没有问。那是维赫图的事,不是伊兰的。
伊兰靠近了维赫图。他能想见结局,即便没有阿斯蒙蒂斯的预言,即便没有维赫图的威胁……但他不在乎。
他吻了他,在他唇上尝到了鲜血,冰霜和奶酪豌豆汤的味道。
苍蓝色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你又想干什么?”在这个一触即逝的吻之后,维赫图吞咽一下,沙哑道。
人形的魔神有一张英俊而邪气的脸,可眼下伊兰在那张脸上只看到了幼犬般的笨拙和紧张。那让他变得可爱,也让伊兰的心变得更柔软。
“什么也不想。”伊兰轻轻笑了:“只是一个吻。”
维赫图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看上去想扑上来,又在努力克制自己。伊兰从不知道一双眼睛里能同时涌动着那么多东西:狂喜,悲伤,羞怯和幽怨……
可最后的最后,维赫图猛地别开头,眼中的明亮在树荫的晦暗里消失了:“……一个吻没有意义。”
伊兰想说什么,凛冽的寒风却忽然掀翻了他们头顶的冰冻的枯枝。维赫图不动如山,影子的在他脚下无声地蔓延开去。
寒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伊兰感到手指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碰到,他低下头,瞥见一颗影子的狼头双耳高竖,从他身下的雪地中露出,仿佛潜在水中。
树荫被吹开,将他们完全暴露在月光之下。天空还是先前的样子,湖面……却有了一点变化。原本平整的冰面上多了什么东西——像是窗子上凸起的霜花,又好像坏掉的果汁上生出的白膜。
“霜蚀……”一种低阶魔物,被它们爬过的地方会腐烂成一滩冰冷的泥泞,成为其他低阶魔物孳生的乐土。
不速之客爬过湖面,爬上湖岸,一波又一波,像海浪般源源不断。而在这些东西经过的地方,伊兰看到了野兽爪印的痕迹。
“空气中难道有一匹看不见的狼么?”指星坠从伊兰手腕上滑落,他瞥向维赫图:“还是说,那是你的脚印?”
“不,那些脚印不属于我。”维赫图停顿了一下:“那是……旧日留下的痕迹。”
伊兰猛然间想起了那个醒来前模模糊糊的梦。梦里好像也有狼,只是他记不清了……似乎自打进入了暗界,他就一直在做梦,可却总也记不清自己究竟梦到了什么。
影子虎视眈眈,霜蚀却在靠近他们之前自动绕开,向着篝火后方爬去。
维赫图的面色变了。伊兰能感到他冷冰冰的愤怒。影子向那些东西迅速蔓延而去,用吞噬阻挡它们。
指星坠轻晃,篝火由红色转为更明亮的黄白色。伊兰用唱歌般的声音道:“万点星火。”火堆砰然四散,如无数流星坠入霜蚀的浪潮中,立刻熊熊燃烧起来。
火焰与影子配合无间,黑雾在烟尘中腾起,片刻后被寒风迅速吹散。
湖畔归于宁静。伊兰回头,在更加明亮的火光里看清了他们的身后。
那里并没有什么密林,只有一棵极为虬结巨大的白树。霜蚀爬过的痕迹还未彻底消失,狼的脚印在苍白如雪的树下戛然而止。
维赫图走上前去,默然看着树根。那里几乎已被腐烂之物侵蚀殆尽,只剩下几根最粗壮的,仍在支持着干枯的树身和树干。
“还以为这里没有什么特别可怖的魔物……”伊兰蹲下身子,审视树根上致命的伤口。他能感受到这棵树的特别,它拥有某种神圣而洁净的气息,与整个暗界格格不入,就好像眼前的湖水和月光一样。
“那是因为有它在。”维赫图轻声道:“就像遗迹里的那团火一样。”
“我几乎感受不到它的生机了。”微光在伊兰手上凝结,试图疗愈那重伤濒死的树。维赫图却抓住伊兰的手,阻止了他:“没有用的。那是熄灭者留下的诅咒,你的祝福只会被诅咒吞噬。”
“然后它最终会像遗迹里残存的那些光与热一样,永远消失在黑潮里,对么?”伊兰已经明白了。
“黑潮会退去的。”维赫图不知为何回避了伊兰的问题,他固执道:“暗之心的潮汐就是这样,来了又去,去而复返,永无止息。”
“但没了它,你们会失去这块平静安宁的地方。”伊兰明白这种地方在暗界是多么宝贵。他看着树根下消失的足迹:“有一匹狼死在了这里,是么。”
“没错。”很久,他才听到维赫图轻轻道。
“你的伴侣?”伊兰觉得自己碰触到了什么。
“不。”维赫图只说了这一个字。寒风又一次吹起,他在空气中嗅了嗅,神色黯淡地望着眼前的白树:“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黑潮到来之前,会有一波接一波的像刚才那样的东西逃到这里,一边寻求它的庇护,一边吞噬它的身体……”
“不是所有的光明之物都会被吞噬。”伊兰想起了遗迹中的圣灵,和那些梦回兰。他从衣兜掏出了那枚种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