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合活(52)
严律这才发现他还长着一颗极小的泪痣,差点儿被血污掩盖下去。
他们那帮弥弥山的妖大多脑子少根筋,又没见过脆弱的人族小孩儿, 个个大惊失色, 唯恐刚捞出来的小孩儿死妖皇怀里,围成一圈吱哇乱叫。
也不知道是被吵醒的还是被冻醒的, 怀中少年睁开了眼,他烧的眼眶发红, 黑眸将周围的这帮妖扫视了一圈儿,既不害怕也不警惕, 目光最终又回到严律身上, 简洁又清晰地挤出几个字来:“我的剑在何处?”
他已烧得浑身打摆子,但仍记得自己要握着剑。
钺戎和其他侍从不满地向严律抱怨这小子好不懂事,感谢没有, 竟然还要这要那。严律却觉得有意思, 他见过不少仙门人,那些人看他时或是恐惧或是防备或是憎恶嫌弃, 但薛清极的双眼澄澈,就如同今夜落在他身上的雪, 没有颜色。
他来了兴趣,转头让跟着自己的妖们将刚才顺手拿走的跟薛清极一道躺在地上的剑拿来,侍从们嘟嘟囔囔,交出剑的速度倒是很利索,那毕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甚至还没有弥弥山有修为的妖打造出的兵器好。
严律将剑还给怀里的少年,后者从裹得严严实实的大氅里伸出手来,一把抓住剑柄,因呼吸剧烈而不断呼出哈气来。
严律道:“小仙童,你这样拿着剑,我扛你就不方便了。”
少年看着他,没有说话。
严律又说:“要么把剑给他们拿着,要么让他们来背你?”
少年依旧不语,口中的白雾拢着他尚有些稚气的脸,严律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最后严律说:“要么剑给我,我先把它和我的刀一起隐了,等能休息时再还你。”
少年的双眼始终盯着他看,严律尝试着将剑从他手中拿走,意外地没有遭到任何抵抗。
“放心,”严律将剑隐去收起,笑道,“我在这儿,你这剑丢不了。”
他怀里的少年微微动了动,呼出白雾的唇冻得发青,看不清嘴角是否上扯,倒是十分不见外地将大氅重新拉紧,哆嗦着闭上眼。
头顶的灯光再次闪烁,严律彻底回过神儿来。
屋内十分安静,只有空调运作的嗡嗡声。严律摸到打火机按出火苗,凑到烟前点燃,眼睛却瞥向身侧的薛清极。
薛清极斜倚在沙发扶手那一侧,左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皱着眉,脸上血色全无,看样子是突然头疼发作。
他这一世的躯壳和千年前太过相似,严律记忆中雪夜时他的脸几乎立刻就跟眼前这脸重叠在一起。
相处的时间长了,严律光是看到他的这模样就知道是老毛病犯了。
这幅躯壳本就不比薛清极原本自小修行的身体,今天又同时操纵两把剑,灵力猛然高强度运作让他曾经被寄生过后残缺的魂魄承受压力,能到现在才在面儿上显出不适已超乎严律的预期,估计是疼得确实到了一定程度。
严律心里叹口气儿,薛清极是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从雪堆里被他扒拉出来到拔孽结束,除了“好冷”两个字外,严律再没听过他因为身体痛苦而吭过一声。
他这种程度的寄生,拔孽的痛苦足以让弥弥山长成了的壮年妖嚎如杀猪,他却硬是咬着牙睁着眼扛了过来,重伤加上拔孽,身体与魂魄的双重痛苦在此后数日内几次差点要了他的命,他都忍了。
忍耐是薛清极最擅长的事情,或许也因此他才在境外境那种地方撑了千余年。
严律起身关闭室内的灯光,以免于这闪烁不定的外界光线又刺激到薛清极本就已紧绷的神经,又将窗帘拉上,随手捞起床上的小毯子轻轻搭在薛清极身上,这才伸手去触碰他的额头。
薛清极原本双眸紧闭,此刻却猛地睁开,右手闪电般抓住了严律的手腕,没让他如以前那样为自己镇抚残破的魂体与驱逐体内孽气。
“除了味觉,还有什么别的问题?”薛清极看着他,低声道,“严律,钺戎死了,你的侍从早已被黄土掩埋,弥弥山不在,你当年熟悉的一切都已荡然无存,只有我了。我是不同的,你难道也要与我闭口不谈?”
他说着,拇指在严律布满云纹的手腕蹭了一下。
严律在昏暗的光线中分辨出薛清极的双眼,这眼睛即使千年变迁也依旧澄净如昔,就连这说话时那略显偏执的疯劲儿也没有变。
沉默了几秒,严律开口:“我的痛觉也开始迟钝了。”
薛清极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眸中浮动着琐碎的情绪。
“有时候比较小的伤口我都不太能发现。”严律的烟头在黑暗中灼热地亮着,他说得却很平静,“别问怎么搞的,我要是知道就不会这样儿了。”
见薛清极依旧盯着他,严律竟恍惚又想起少年时他被自己用大氅裹着的模样,和现在颇有相似,不自觉地笑了:“唉,真的。我最近觉得自己活的越来越糊涂,妖要怎么办,仙门怎么办,人为什么会这样,我想不通,现在连自己也想不通了。”
“……你无需想通。”薛清极低声道,“这世上没有需要你逼着自己去想通的事情。”
严律没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仍旧“唔”了声算是回答,拍了拍薛清极的脸:“说真的,你能重活过来,很好。以前那会儿,无论是仙门还是照真,都对你有极高的期望,我当时就觉得没必要,对你来说太压抑。现在倒好了,花花世界懂不懂?你可以活得更自由些。”
这拍的力度和当年何其相似,即使已转世无数次,他依旧当他是那年雪堆里被抱出来的少年。
薛清极眼底晦涩与暖意交叠,搅合到了一处,混乱地被压在了最深处。他闭了闭眼:“人生无常,寿数天定。没有人是自由的,哪怕是你。”
“我还行吧,除了吃东西没啥意思外还挺自由的。”严律说,“在求鲤江我就说你得头疼,行了,让我检查检查你状况,收拾完我好睡觉。”
话题被岔到了胯胯轴子,尤其是严律这不在乎的模样,用胡旭杰的话说就是——“简直像是非要买那三无保健品的二大爷”——让人看了就来气。
薛清极把头歪开,攥着严律的手腕将他的手扯开,似笑非笑道:“妖皇还是先紧着自己吧,当年我回六峰后头疾发作,妖皇也不总在身边,一样活得好好的,死不了。”
严律的手被扯开,心里的火气却莫名窜了起来。
当年薛清极因需要拔孽,再加上后续调养,跟在严律身边儿养了好一段时间才送回六峰。
那会儿妖与仙门的关系还相当紧张,严律又四处游历,得空再去仙门时,薛清极就是这鬼样儿。
但那时严律当他是个耍脾气的小孩儿,薛清极又总笑得温和谦逊,倒让严律略感愧疚。
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他连那个客气模样都不装了!
严律怒从心头起,用力扒了一把薛清极那欠抽的倔头。
剑修正忍着头疼,万没想到挨了严律一下,虽然不重,但仍是愣住了,随后便感觉身上的小毯子被无情抽走。
妖皇夹着毯子咬着烟,恶声道:“既然死不了,那滚床上躺着去!二半夜的坐这儿装什么死人,我瞅见你就心烦,滚!”
曾经仙门的风光弟子慢吞吞从沙发上站起身,走了两步,扭头又把毯子从妖皇手里扯走,披在自己肩头裹着躺到床上,在黑暗中飘出话来:“好大火气,妖皇还需珍重身体,省得气出老年病。”
——又是不知道从哪个视频里学来的新鲜词儿。
严律在原地抽完了一根烟,才从被气得七窍生烟的感觉中抽离,走到自己床跟前时还不忘扭过身,踢了一脚薛清极的小腿:“被子盖上!你当你这壳子是什么百病不侵的好东西么?”
言罢才回到自己床上躺下。
黑暗中传来两道窸窸窣窣盖被子的声音,半晌,有人又说:“空调遥控器呢?温度往高调调,这什么破空调,昨天那个开了跟没开一样,今天这个跟冰窖一样。”
“遥控器是何物?”另一人问,“你不会真是上了年纪,冷热均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