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合活(144)
头顶是村里旅馆熟悉的破烂天花板,屋内仅有的一扇窗户拉上了厚重的窗帘儿,隐隐有落日的光线在外浮动,却照不进这昏暗的屋中。
他身上疼得很,抬手时发现割开的手掌已经包扎好,腰上也已经缠了绷带,血衣换了下来,身体也经过了基本清洗。
薛清极嗅到熟悉的烟味儿,微微侧过头。
严律早已换了一身衣服,沉默地坐在他床边抽烟,见他醒了也只是抬起眼看他,并不说话。
妖皇的脸上带着些许疲惫,眼神很沉,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平日里的不耐烦不见踪影,平静的像是一尊隐没在黑夜里的神像。
薛清极以为他还在生气,用干涩的声音说道:“原来我的转世真的是个个疯傻,倒是有一世胆大包天,想亲一亲妖皇的额头。”
“我不记得了。”严律终于开口,声音很淡,“之后呢?”
“自然是被推开了,”薛清极笑了笑,“你说这是对喜爱之人才可以做的事情。”
严律“嗯”了声,手里把玩着打火机,半垂着眼没再吱声。
屋内的沉默带着一点儿窒息感,薛清极仿佛又成了独身在泥潭里的那个,他强撑着坐起身,动作因为身体的疼痛而十分缓慢。
严律前倾身体要去扶他,却被薛清极攥着了手腕儿。
薛清极看着他,低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劲儿:“我要你现在就给我答案。”
昏暗的屋内,严律的烟头明明灭灭,他的手抽了几下也没抽动,终于放弃似地松了劲儿,疲倦地拿下烟来,也抬眼正视薛清极:“我不知道。”
薛清极眼中怒意横生,亦有失望和痛苦在其中翻搅,却听见严律又说:“我千年来都在找你,没有机会思考爱应该是什么样的。”
妖皇生性洒脱,世间感情他并不全都了解,也从不多加思索,只知道自己这千年里被薛清极的转世塞满,但细想之下,这千年里好像也因为那些转世全都不是小仙童而空荡无物。
薛清极既想听他说下去,又害怕这话和以前一样,都是吊在他头上的一根胡萝卜,而他是那头只知道为了这胡萝卜就追赶奔跑到死的倔驴。
“你穷追猛打,要我想这些,要我知道痴嗔爱恨,要我从懵懂里出来,要我看着你,要我给你答案……全都是你想要,是吃准了我不会拒绝,所以从来没想过我是吗?”严律将烟头按灭,他的声音沉得厉害,在等待薛清极苏醒的这段时间里已把这些念头全都过了一遍,“你想过你离开后我还是要活着吗?你以为你站在圈儿里,我自由自在?错了薛清极,一旦我承认我撂不开你,我就完了,你走了,我还怎么活,你告诉我。”
薛清极像溺水者拽着来救援的人一般死死抓着严律的手,他心中起起伏伏,酸痛中夹杂着歇斯底里,想要干脆同归于尽,又仿佛胸腔中灌满水银,开口时竟然好像又是年少时偏执得不加掩饰的自己:“我想过……但我就是想要你回答我。”
严律道:“我刚才坐在这里,想的都是这件事儿。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我记性不好,要是忘了你,那我就是个混蛋了。找你转世?那已经不是你了,也不该成为你的替身。还是我要记着你,然后日复一日地活着?”
这些事儿薛清极并非没有想过,他在山怪记忆中看到严律和那些转世时,整个人被两种情绪裹挟。他一方面对在严律心里“小仙童”独一无二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一方面又明确地知道严律的这种清醒对他自己来说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
他忽然宁可自己还是半拉魂魄徘徊在境外境的样子,这样至少严律还有个指望。
薛清极紧抿着嘴唇,身体的疼痛远没有胸腔里心脏的痛苦来的剧烈。
“你真的完全没想过怎么处理这情况是吧。”严律无奈地笑了一声,“算了。”
这一声“算了”好像一记丧钟,敲在薛清极的魂儿上。
他几乎立刻仰起头,体内各种晦暗情绪翻腾,手中甚至已聚起了灵力,只恨不得掏进严律腔子里,好看看这人到底为什么能对自己这么狠心。
却在仰头时对上严律金色的兽瞳,这双眸一如当年那个雪夜,薛清极在雪堆里仰头时瞧见的模样。
严律直起身,说了声“过来”,便抬手扣住薛清极的后脑勺,将他按得近了些,带着烟味儿的吻落在了他的额头。
——“这是跟喜爱的人才能做的事儿。”
这吻并没有半分灵力探入,却依旧大刀阔斧地荡平了那些薛清极体内的不甘和绝望。
“我活在同一天很久了,小仙童。”严律的额头顶着他的额头,语气这会儿竟然又成了之前不耐烦的模样,“哪怕再往前走一天也行,你来推着我走。”
千载光阴,如梦似幻,哪怕是如愿的这一刻也如猛火淬炼,活生生地激起一层要让人眼眶发疼的烟雾来。
薛清极却不愿闭眼,他抬手搂住严律,十指几乎扣进他的后背里,恨不能他是长在自己怀里,这样自己才算是长出了完整的心脏。
“这答案你满意了吗?”严律问。
薛清极听到自己终于说出来了话:“我知道爱是什么意思,无论千年前还是现在,这个字都要写成你。”
第58章
被厚重窗帘遮挡的小窗外, 隐约能瞧见的一丝暮色也慢慢沉落,昏暗的屋内缭绕着处理伤口时残留的药味儿和烟味儿,彼此的轮廓模糊不清, 一切像是混沌又随时都可能被惊醒的美梦。
当嘴唇落在薛清极额头时,严律心中似乎有什么轰然落下,曾经筑起自以为可以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围墙尽数坍塌,一地废墟中露出这千年里他一处处挑选的坟地竖起的碑。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朝前走的, 走几步就挖个坑把那些和薛清极有相似面孔的转世埋了, 但如今才恍然发现,自己这些年从来都像是在方寸间踏步,又像是围着一个圆点转圈。
这圈转的时大时小, 落下的坟茔形成了一圈圈的坟圈子, 他挨个儿对比哪一处坟里埋的更像薛清极,就这么边走边埋地稀里糊涂地活了过来, 今天忽然听到了有人喊他,这才想起回头, 看到坟冢围出的中心里,薛清极已经站在那儿很久很久了。
他这才看清这坟圈子的中心, 看清这层层遮挡下的一切, 明白这些坟这城墙都是为了谁而建起。
千年前含糊隐晦的感情如同这遍地的碑林,缄默无声地伫立已久,只因长久地找不到中心点而成了令他一踏足就晕头转向的地方, 只好用围墙封死, 再不轻易踏足。
此刻这些感情都随着围墙的毁灭而清晰,他终于又重新踏进这片碑林, 薛清极就站在碑林之间朝他伸开手臂,索要他的拥抱。
严律觉得自己不仅无法拒绝, 甚至在内心最深处隐秘的地方,他比薛清极更需要这个拥抱和他的体温。
他已受够了方寸之间的徘徊,受够了冰凉梆硬的墓碑丛林。
即使这拥抱对他来说注定是短暂的,他也不再犹豫。
严律的嘴唇亲吻薛清极的额头时,感觉自己像是在亲吻一方温暖的碑。这碑生长出名为牵挂的触须,将他捆在这地方,逼着他看清碑上姓名,逼着他为这碑上刻上合适的身份。
他深觉自己应该给这小子两下好改改这歇斯底里的脾气,但此刻心底却只觉得一片温和柔软,一如千年前,薛清极为了见突然到了仙门六峰的他而千里迢迢奔回,撩开竹帘看着他笑了的那一刹,闯进严律心头的感受。
那时他尚不知这滋味意味着什么,现在想想,大概是霜雪也难以掩埋的灼热喜爱。
为他奔回的模样,为他擦去血污的手,为他展现出的歇斯底里,为他答应的荒唐誓言。
这感情早已将严律烫得骨头缝都冒着热气儿,在他自个儿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已无回旋的余地。
薛清极已不再是当年他从雪堆里扒出的年少的模样,却仍旧会在他面前显露出最真实的偏执倔强,分明是个拥抱,但抓着他后背的手却用力得吓人。
一旦有了一个吻和说出口的爱后,任何一个拥抱和接触好像都被赋予了和以前不同的味道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