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登仙(44)
魔主往后仰了一些,莫名觉得流珈这个提议还挺有趣,他并不需要人来侍寝,只是想要看看风渊的那张脸上出现窘迫的神色,顺便想要知道他在自己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
流珈得到魔主的首肯,去了花园,装作不经意地在风渊的说起陛下今天晚上要招人侍寝的事,然后便放心走了。
陛下马上就要开荤了,这是个该普天同庆的大喜事,明天该如何庆祝可得好好安排安排。
流珈不曾想到,风渊根本没有听懂她话中潜在的意思,于是魔主一个人在寝宫里等了许久,也不见风渊来,他抱着枕头,恍惚间觉得流珈好像给自己想了一个馊主意。
夜幕苍茫,笼罩着魔界千里的平原与山丘,银色月光从云层的间隙中倾泻而出,流珈抱琴站在宫门外面,晴雪湖上,水波粼粼。
风渊仍坐在花园中,低头为他的陛下打磨原石,他的陛下或许已经找到合心意的人,或许正在共度**,贪图享乐本就是魔族的天性,这没什么。
从前他就一直想要与人尝试那些册子上的东西,只可惜那时自己的身体不好,星如迁就自己,便说不要不要,如今没有人能拘着他了,他该玩得更加痛快。
风渊想到那根与他再也没有关系的红线,想到被他散去的浅薄的缘分。
他与星如终于越来越远了,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可这本来不就是他早已预料到吗?
风渊苦笑,心中一片涩然。
在天界的时候,星如听着那些仙君们传着自己与习谷关于情债的话,是不是也是如他今日这般。
有些时候,他会觉得从他历劫归去后在天界的百余年才是他的一场梦,只是这场梦太久太久了,梦醒之后,他的星如便没有了。
风渊停下手,抬头遥望寝宫方向,想着他的星如此时在做什么,然后心底就落了一层冰雪,再一转头,他看到葡萄架上站了一只火红的小鸟,嫩黄色的小爪子藏在腹部白色的绒毛下面,黑豆一样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白驹拉起时光倒流,好似又回到从前。
风渊一下子就笑了起来。
他放下手中原石,抬起了手,小鸟歪着头看他,似乎有些犹豫,小爪子挠了挠圆溜溜的脑袋,风渊也不急,只静静地等着他。
他的手这样在半空中停了良久,终于,小鸟扑腾着翅膀,落在他的手掌上。
这是他的星如,他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风渊低头,温柔地凝望着他,一如从前的模样,他的眼眶微热,几乎想要落下泪来。
小鸟仰着头,有些不明白风渊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他的小爪子疑惑地在风渊的掌心上轻轻挠了两下,随后扑腾着翅膀,又飞走了。
风渊怔怔看着他远去的身影,那只手仍留在半空中,想着他的星如或许在某一个刹那,还会回来。
第43章
不久后,魔主再来到花园里,如水的月光下,他站在风渊的面前,看着他那双黝黑的眸子,目光幽深,白色锦袍上的暗纹映着月光,忽明忽灭。
他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
风渊温柔而安静地凝望着他,始终没有说话。
晚风徐徐而来,吹拂着魔主额前的发丝,掠在风渊的脸庞上,风渊犹豫了一下,抬起手将他的这些头发都捋到了耳后。
魔主任由他这样,与他对视了许久,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转身窝在秋千里面,静静地打量着静立在原处的风渊。
他撑着脑袋,半晌后又低垂下眸子,自己刚才在魔宫中闲着没事,变了一只小鸟想过来看看风渊是怎么回事。
风渊应该知道那是自己,不然的话也不会那样的一副表情。
而他竟还会落在风渊的手掌上,甚至还想用脑袋蹭一蹭他的下巴,幸好当时脑子没太糊涂,克制住了自己。
耳边又响起打磨原石的叮当声,魔主仰起头看着头顶层云边缘处泻下的银光,目光有些放空,当年自己与风渊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现在,自己与风渊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他抬手抚着胸口,心脏好像不停地在叫嚣着同一个名字,可他记不起那个名字来。
魔主将右手抬起,覆在双眼中,在这片茫茫的黑暗中,他虚虚地看到一个人影,那人一点点向他走近了,他一会儿看到的是九幽境外风渊的另外一张面孔,一会儿又变成风渊如今的模样。
眼睛好像有些湿润,他便张着双眸一直没合上,直到眼角重新恢复干涩。
风渊坐在那里,一刻也不停用神火锻造着手中的长-枪,好像将月色也一起融进这把长-枪中。
许久以后,魔主放下手,睁开眼看见风渊的脸色有些苍白,指尖的神火亦有些微茫,他心中轻叹了声,起身来到他的身旁,将风渊手上的长-枪直接接了过来,自己锻造起来,风渊见他做得不错,便退在一旁做些指导,他的陛下很快就像模像样地做了起来。
风渊唇角带笑,心中却想着即使有一天自己不在了,他的陛下他的星如应该也可以过得很好。
魔主一边锻造着手中的长-枪,一边无聊地想着,今天本来是想让风渊来他寝宫,他想从风渊的口中逼问出一些事情,顺便看看他脸上温和的表情被打碎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没想到风渊没有去他的寝宫,他如今却沦落到这么个地步,实在与他的设想差了十万八千里。
魔主摇摇头,呼了一口气,他就说流珈出了一个馊主意。
流珈此时正抱着琴站在魔宫外面,仰头看着屋檐上垂下的几个铜铃,想到夙音现在估计也该睡了,她突然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感叹最近天气确实是冷了不少,看来要多穿点衣服了,等会儿再去给夙音抱一床被子去,也不知道陛下现在与风渊上神在寝宫过得愉快不愉快。
应该很愉快吧。
她其实应该为陛下准备些小道具的,只是这件事发生得有些快,她还没来得及去人间置办那些东西,下回可一定注意。
流珈暗暗将这件事给记在了心里,她打了个哈欠,拨弄两下琴弦,便抱着琴回了家中。
云层被风推动,缓缓散开,素月流天,长夜未央,葡萄叶子在夜风中抖动,沙沙作响。
自从那一晚过后,魔主便接替了风渊的工作,不过反正他也没什么事,这么坐在花园里锻造长-枪,落霞林里整日打架的魔族们还挺开心,终于不用再挨陛下的揍了。
风渊在旁边指点他两句,魔主在炼器这方面大概还有点天赋,一点就透,这把长-枪炼得也算不错,将最后一块匪玺石镶嵌在枪杆的末端,又在上面挂了束红色枪缨,魔主终于停下手,看着自己这几日的成果,满意地点了点头。
风渊将他手中的长-枪接了过来,仔细拂去上面的细屑,对魔主说:“好了,剩下的我来做吧。”
虽然已经有了雪晶石,但是要将三把兵器融合到一起,并不好控制,即便是他也不能有十成的把握。
魔主哦了一声,磨蹭了一会儿却并没有从石桌旁离开,望着石桌角落处风渊今早刚刚从晴雪湖畔摘下的小花,好像在发呆,风渊看了他良久,轻声问他:“怎么了?”
魔主轻咳了一声,有些话在他心里已经憋了好多天了,有些问题得不到答案,他也不想这么一直浑浑噩噩下去。
且自己若是再不把这件事给弄明白,风渊差不多都该跑了,魔主仰着头,轻声对他说:“本尊有几桩事想要问问你。”
他说完这话,便直直看向风渊的那双眼睛,风渊迎上他的目光,随即便明白他想问自己什么,梦枢之前来魔界的时候,曾告诉过他魔主在天界时可能已经知道自己是星如仙君了,从那时起,他便是这座王宫中负着罪、等待审判的囚徒。
而今,终于到了他陈诉罪行的时候,他依旧温柔地凝望魔主灰色的眸子,轻轻对他说:“你想要知道的,我都会说。”
魔主却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几分狼狈与落魄,他心中某一处于此时好像悄悄塌陷了一块,于是他虚张声势地沉下了脸,问风渊:“你历劫的记忆都恢复了?”
“是。”
魔主又问他:“那你下凡历劫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
“是。”回答依旧简短。
“那也是本尊的劫数吗?”魔主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
风渊的语调终于不复刚才的平静,声音中多了些苦涩:“是。”
魔主的问题并未终止,追问他:“你是谁?本尊又是谁?”
“我那时是大胤的清和太子,你是……”
我的星如。
这话好像与一团寒冰烈火一起堵在他的喉咙里,让他如何也说不出来,他望着面前的魔主,目光中盛满沉沉苦意,像是一个以期得到惩罚的可怜罪人。
魔主却没有再逼问他。
风渊本以为他还会问自己更多,问为什么他会在无情海中待了百年,为什么后来他会跳了登仙台,为什么自己待他那样的坏。
可是都没有,昏暗的天空中飘下细小的雪粒,很快就在魔界黝黑的平原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寒风凛冽,檐下铜铃伴着流珈的琴音在被冰封的晴雪湖上飘扬不止。
而这位陛下在一阵长久的沉默后,只是缓缓对他说:“你现在叫我一声星如。”
这句话好像比那些问题更让眼前这个罪人觉得难过,那些雪落在风渊的头顶,落在他长长的眼睫上,风渊有些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一场即将要破灭的幻梦,他只能依着他的心意,嘴唇微动,叫了一声:“……星如。”
这一声星如却好像耗光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气。
风渊这一声星如落下,又有无数声的星如在魔主在耳边响起,亲昵的、无奈的、冷淡的、绝望的……这些声音是在那一刹那如排山倒海般像他涌来,又在下一个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不曾出现过。
魔主转过头去,错开风渊的目光,他拢了拢身上的外袍,起身迎着风雪,去了落霞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