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登仙(31)
情爱这种东西,果真伤人。
他想起自己前些年自己到人间的时候,听了一出戏,其中有一句他记了多年,至今也不曾忘记。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不过如此罢了。
梦枢叹了一口气,只愿自己永不受这情爱的折磨。
无情海中,每当夜晚降临,幻海之雾便日复一日地从天尽头弥散开来,众生陷入梦障,星如就是在这个地方过了百年。
百年之后,他终于结束这段漫长的苦刑。
然后,他落了登仙台。
是因为在仙界,比在无情海更加不可忍受吗?
风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那伤口本来已经快要愈合,前几日又无故裂开,不疼,只是觉得苦。
梦枢在旁道:“剩下的这些路,你得自己过去,帝女桑在幻海底下究竟是什么样的我也不清楚,你要自己小心一些。”
关于帝女桑的传说倒是有一些的,可真真假假无人得知,没有人会故意跑到那里去,体验这人世间最痛苦的往事。
风渊神色淡淡,倒有些往日的模样,他对梦枢说:“多谢了。”
梦枢望着他,没有再说话。
天空阴沉,幻海之上飘荡着终年却不会消散的薄雾,浪涛翻卷又如雪般消散,风渊踏入海中,他走得不快,却在顷刻间被冰冷的海水淹没到头顶,消失于梦枢的眼中。
那一次在九幽境中,他便曾如今日这般,被永恒地尘封在无垠的海水之下。
他亦开始明白,九幽境中的他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终究迟了许多年。
四处一片黑暗,风渊抬手,撑起一方闪电般的光亮,他的身影在海水中漂游,因水中也含着帝女桑的气息,故而周围幻象迷离,有些是他,有些是星如的。
他行得极快,不过片刻便来到幻海的深处,帝女桑在此处挺拔耸立,枝叶繁茂,郁郁葱葱,如华盖一般高高撑起,四周却是寸草不生,只落着五色华光的屏障。
风渊站在屏障之外,冰冷海水的将他周身包裹,帝女桑的枝头生出些许花苞,还未绽放。
他收起指尖的神光,抬步踏入这片荒芜的土地上,耳边叮咚一声脆响,屏障刹那间如琉璃般破裂,华光璀璨,如日月般耀眼,有女子缥缈的吟诵声在耳边回荡不休,数万年的光景在他眼前,从天地之初至他卸下身上天君之责的那一日,风渊仿佛没有看到一般,向着那帝女桑继续走去。
画面流转,又过了些许年月,他坐在长秋宫的长案前,单手支颐,与梦枢漫不经心地商议着他历劫一事,几个日月过去,他便这样来到人间,成为大胤的太子殿下。
他遇见星如,又离开他。
熙明十六年,姬淮舟死于伽蓝塔中,可这画面并未随他回到天上,他在这上面又看到了星如。
风渊甚至有些安慰地想着,这帝女桑的幻境其实不错,至少能让他再见到他。
他看着星如闯进皇宫中了埋伏,看着他在国师面前嚎啕大哭,最后是他坐在上鹿丘上,精心挑选了最好看的一根尾羽,拔了下来,为他放了一场盛大的烟火。
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七十六年啊,他不知道他的殿下早已死去,就那样坐在上鹿丘上,每到暮色沉沉时,拔下一根翎羽,放一场烟火。
风渊终于知道他这一身翎羽究竟是如何没有的。
却在多年后第一眼看到他的原形时,嫌弃他这样有些丑陋。
一直到嘉平六年,腊月十五。
那一日,也该是姬淮舟的生辰。
星如看起来比往日高兴不少,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意,他为自己换了一身好看的新衣,把长长的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还插了一根白玉的簪子,他在等着与他的殿下重逢。
他仍不知晓,他的殿下早已不在了。
帝女桑枝叶翻转,有浅色光华在缠绕着树干向上攀沿,它轻轻抖动叶子,便有细细的红色枝条垂下,像是挂着一树的红绸,天地在霎那间变了模样,风渊就这样来到了百年前的伽蓝塔下,亲眼看着星如为破开伽蓝塔的禁制,将一身翎羽全部烧光,那火势浩大,从上鹿丘一直连绵到伽蓝塔下。
他隐约知道要发生什么,却被禁锢在原地,看着这一切,无能为力。
星如随着那火来到那伽蓝塔下,他终究没能见到他的殿下。
他呆愣在原地,听着癞头和尚说着他早已不在,又从那和尚的手中接过那仅剩下的一点淤骨,哭笑了半日后,猛地仰起头将那淤骨尽数吞入了口中,然后以无根之火燃遍了整个上鹿丘。
佛塔倒,镜湖枯,万物凋败,付之一炬。
“该罚入无情海,受刑百年。”许久后,有冰冷的声音从天外响起。
星如坐在伽蓝塔下,天地一片寂静,好像所有的声音都被一只巨大的怪物侵吞了进去,天空落下雨来,他便倒下身去,眼中有血淌下。
风渊终于在这一刻破开了周身的禁锢,他踉跄着来到星如的身边,跪倒地上,颤抖着的手从他冰凉的脸庞上拂过,他叫着他:“星如……”
那些雨水落在他的身上,如同从高空中坠落的刀刃,将他皮肉尽碎。
轰隆雷声从天边乍的响起,有电光踏雨而来,狠劈在他的背上,当年是他的那一缕神魂挡了这数道天雷,如今这雷再次落到他的身上,他一口血猛地吐了出来。
他并不为这些疼痛难过,他难过的是,他的星如也曾经历了这样的苦难。
他把星如抱在怀里,低下头,吻了吻他的眼睛。
“我的星如啊……”
他终于知道了嘉平六年这一桩旧事的始末。
他曾愿他的星如岁岁康健,常展欢颜。
可最终,星如因为他,受了这世间所有的苦难。
他一无所知。
“星如……”他从地上抱起他,哄着他,“我回来了,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星如听不到,他雪白的衣裳染了鲜红的血,两只眼睛空茫茫地望着天空,不知在想着什么。
风渊抱着他,从伽蓝塔下沿着那条小路缓缓行走着,镜湖的扶桑树在风中摇曳着光秃秃的枝条,金色日光穿过厚厚的云层,倾泻了一地的温暖光辉,他轻轻地说着:“我们回家吧,星如,我在院子外面又种了一棵梧桐,还栽了许多你喜欢的葡萄。”
“之前是骗你的,你那些买回来的小玩意我也都留着,就在书房的柜子里面。”
“还有,我在伽蓝塔里用木头雕了个小人,很像你,还剩了一点没有做完。”
“我其实也很喜欢星如到我的梦里来。”
“我不知道……”
“对不起,星如……”
……
他声音哽咽,喉咙间像是塞满了苦涩的黄连,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了。
他其实什么都做不了,如同当年那个已经死去的姬淮舟一般。
帝女桑翠绿的枝叶缓缓伸展,红色的果实在黑暗中散发诱人的光泽,枝头的花苞窸窸窣窣悄然绽放。
香气袭人,花开如血。
他每走一步,这场雨便又下了一场。
他仿佛走了千千万万年,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第30章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将这条路走了多少遍,只是每到尽头时,便眼睁睁地看着星如在他的怀中散作一团红色的流光,消逝于天地之前。
再回过头去,星如仍在那伽蓝塔下,一身白衣如雪,鲜血如寒梅般在他胸前绽放,风渊转过身,走到他的身边,陪着他将这苦刑又受了一遍。
若不是他心中仍记得眼前这一切是帝女桑编织出来的幻境,或许他已经陪着他的星如一起死在此处了。
黑暗之中,帝女桑的枝叶比之刚才更加繁茂,花香四溢,花萼随着海水微微颤动,刚才破碎的屏障在某一霎那重新树立起来,穿过重重幻象,屏障中的风渊身上被割出数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流出,在黑色的袍子上并不显眼,他走得极慢,很久很久才行了一步,只是他并没有离那帝女桑更近些,而是在周围不停绕着圈。
无情海上,暮色沉沉,天尽头幻海之雾缓缓漂浮而来,这一日的雾气比前几日好像更加浓厚,梦枢站在苦竹林中,斜靠着身后的竹竿上,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哀嚎声,没有丝毫动容。
晚风轻轻吹来,却吹不散这幻海之雾,天空上只剩下些许微弱的光亮,越来越低,仿佛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深海中风渊周身萦绕着浅粉的血气,帝女桑簌簌抖动枝叶将这些血气全部吸食,枝头上的红花越发娇艳,而幻境中的风渊脸色愈加苍白,他也不在意,或许是已经没有知觉了,他有时清醒,有时混沌,只是麻木地抱着他的星如。
若是一直如此,他永远也走不出这片幻境,也无法知道他的星如是否还在这天地之间。
风渊低下头看了眼怀中的星如,他已经知道了该如何走出这片幻境,他声音有些哽咽,“我不能再陪你一起走了,星如。”
星如那双空茫茫的眼睛有了焦点,落在风渊的脸上,嘴唇微动,风渊听见他轻轻叫了自己一声殿下。
霎那间风渊心如刀绞,万箭穿心,在他眼前掠过无数的影子,他仿佛已经死去,陪着他的星如一起被淹没在伽蓝塔下的废墟当中。
他低下头,亲了亲星如的额头,星如似乎满足地闭上眼睛,风渊手中银光闪过,那柄昆吾剑就这样出现在他的手中,剑身雪白,像覆了一层薄雪。
只有经历了比这幻境中更为痛苦的事,才能使他彻底清醒过来。
风渊举起手中昆吾剑,天空中层云散开,日光明亮,那剑身上映着他与星如的影子,他一剑穿过怀中星如的心脏。
他最终亲手杀死了星如,也将杀死自己。
天地静极,就连一丝风声、一点雨声,也不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