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登仙(24)
烈火散去,星如看着水中的自己,歪着头低低叫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
他细细梳理着身上的羽毛,像是曾经殿下为自己做得那样。
若是能在这个时候遇见他,他想问问他,自己这样是否好看了一点,
可他现在看不到。
他回到千桃园角落中的那一处石屋当中,重新换了件衣裳,对着镜子将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仿佛回到了他不知世事的时候。
他再次去了紫微宫,忘忧宫中风渊仍没有醒来,他似乎打算就这样睡到天荒地老,就这样万古长青守在这一座宫阙中。
宫中都夷香的香气已经完全散尽了,云母屏风上的孔雀见着他来,不知为何又将身后尾羽重新展开。
星如没有理会,只是将脚步放轻,缓缓走到风渊的身边,他低着头就这样安静地看了他好久,抬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然后伸出手将他帐子顶上的那张画取了下来,看了一会儿后,他笑着与沉睡中的风渊说:“以前的时候我总不明白,为什么我拔下来的那些羽毛总也生不出来,总是只生了几根细细的绒毛在那里,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太丑了。”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我刚才突然想明白了,是因为我从前不想长大,是觉得我羽毛不长出来就还是在小时候,是觉得一直这样,你就能回来了”,星如弯下腰亲了亲风渊的额头,一道红光闪过,他化作原形,趴在他的身旁,满身火红华羽葳蕤生光,屏风上的孔雀恹恹收起尾羽,缩在角落里。
星如轻叹了一声:“可你不想回来了,你不要我了。”
风渊仍躺在那里,与他往日并无不同,若是他此时睁开眼,想来仍旧会是那般淡漠的模样。
“我欠了你一只眼睛,可能还不上了,”星如低下头,将小小的脑袋伏在风渊的胸口,撒着娇一般地蹭了蹭他,“可你还欠我一点东西,你给了我,我们以后就两清了。”
他顿了一顿,重新抬起头,小嘴亲昵地啄了啄风渊的下巴。
将身后长长的尾羽徐徐收拢起来,他拱进他这一头如云的青丝里,将自己包裹成一个大大的粽子,然后又耐着性子将他的头发与自己身上的羽毛一点点分开。
他这样玩了许久,直到有些累了,从他的长发总钻了出来,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风渊的指尖,然后整只鸟落到他的胸前。
如他幼年时候一般。
他低下头,贴在他的耳边,轻轻对他说道:“就这样吧,殿下,我不求什么了,就这样吧……”
有晶莹水珠从眼睛中掉落下来,浅浅的叹息声在殿中荡开。
窗外天地仍是旧日的模样,只是窗前的几支杜衡草有些枯萎,香气也带了几分苦意。
这长长的一生,就这样开始,又要结束。
他一睁眼,半生欢笑,一阖眼,半生梦消。
从伽蓝塔下他为姬淮舟拔的第一根翎羽,到千桃园中他为他掉下的最后一根冠羽,他疯了这么多年。
至此,也该够了。
他撕开他胸前的衣襟,亲了亲他冰凉的唇。
“今日便让我,亲手了结了这段缘。”他这样道。
第23章
他抬起小爪子将风渊胸前的衣襟扒开,然后低下头在风渊心脏的位置亲了一口。
“不疼的,殿下,不会疼的,”星如伸着嫩黄的小爪子,在那里轻轻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不久后便有鲜红的血从那里面渗了出来,星如身后尾羽上生出几粒萤火,那萤火飞到风渊头顶的上方,摇落出更多的萤火。
“我送你一场梦,等梦醒了,一切就结束了。”
他声音哑了一点。
可风渊仍安静地躺在那里,不知道愤怒,也不知道痛苦。
星如低下头,他顺着那道口子将下面的皮肉小心啄开,一下、两下、三下,越来越多的鲜血从伤口中涌了出来,将他雪白的里衣染成一片鲜红,又渐渐染红了床下的被褥。
忘忧宫中,黄色的轻纱在身后随着微风轻轻摆动,云母屏风后有朵朵优昙花次第盛开,再远处一些,又有一方暖池,池上水汽蒸腾,云雾朦胧。
天地静极,连一声呼吸都显得吵闹。
他破开他的皮肉,尝到他鲜血的味道,终于,他看到了他的心脏。
他曾说过,如果有一日,殿下再不要他了,他便将他的心剖出来。
他的殿下应了他,可最终还是不要他了。
这便是,风渊下凡历劫时欠下的一段因果。
从此以后,他们就两不相欠了。
眼泪从星如的眼中滑落,沉入风渊的心室上,那心脏跳动着、跳动着,此后千千万万年,亦不会歇止。
星如沉下脑袋,蹭着他的下巴,随后有些伤心地趴在他的身上,他不知他什么时候会再醒过来,再醒来时,是不是还要说那些伤人的话。
一阵脚步声在身后由远及近响起,星如抬起头,化出了人形,依旧坐在风渊的床边,并未回头,
习谷看着眼前的这一片狼藉,风渊上神的胸膛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床下的被褥都被他的鲜血浸染,可习谷也不惊讶,甚至还能笑出来,他对星如说:“你给我一点上神心头血,今日你在忘忧宫中所做的一切,我都会帮你隐瞒,保证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星如终于转过头来看他,脸上也无甚表情,只问他:“你想要他的心头血?”
习谷嗯了一声,有些羞涩地低下头,他说:“我只要一点。”
星如忽然笑了起来,眸光晦暗,眼底带了三分嘲弄,他问他:“习谷,你是不是以为在无情海的时候,我是完全靠着楚桑才活了百年?”
习谷听到星如这么说,便知道星如是不愿意了,他动了动唇,可还未及开口,便又听星如道:“风渊能给你消了梦障,你便以为自己能永远从幻海之雾中脱身,再也不会陷进那种痛苦之中?还是说你当了风渊一段时间的徒弟,就以为风渊真的欠了你什么?”
星如话音落下,他一扬手,习谷周身猛地燃起熊熊烈火,习谷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想要从这火中脱身,可刚一伸手,便被烈火灼烧,就连身上的灵力也再使不出半分来。
“你……你什么时候能用这火的?”
星如轻轻地一挥手,围在习谷身边的火光比之刚才更盛几分,他冷冷道:“我什么时候能用这火,就与你无关了。”
习谷心知今日落在星如手上恐怕要不好,他本来只是想来这儿偷一点心头血的,他留在风渊身边这么久便是为了此事,可此时却被星如禁锢在此,他转身想向门外大声呼救,然星如的手一划,忘忧宫多了一道禁制,如今纵使他喊破了喉咙,也绝不会有人听到的。
星如对他微微笑着,道:“你大概很久没有见到自己在幻海之雾中的梦障,忘了那种滋味,今日我带你重新见上一见。”
习谷隐隐知道星如想要做什么,他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来不及再想其他,眼前忽然出现一片荒冢,天地在这一瞬间都黯淡了下来,他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僵化成一块浸泡着鲜血和泪水的、永远缄默的石头。
那已经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他还不是妖怪。
他出生不久便被父母抛弃,成了孤儿,是师父捡到他,供他衣食,将他养大,他们两人相依为命了多年,可最后他抛弃了那人,背叛了他。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只看到千里荒冢上,那个人的尸骨已经被野兽撕咬得不成样子,他发了疯一般地将野兽驱赶,跪在地上,抱着他破碎的骨肉,叫着他师父,一声一声,嗓子里含着血,可他的眼睛却始终落不出泪来。
他知道错了,他已经知道错了。
然而那人再也不会睁开眼看他一眼,也永远不会原谅他了。
天地昏暗,风雨潇潇,几只寒鸦站在枝头,声音沙哑,凄凄不断绝。
他背着他,从四方城外,一直走到云霞山脚下,又沿着那雪白的石阶一步一叩头地到了云霞山顶。
鲜血从他身上淅淅沥沥落了一地。
权势、地位、财富……他什么也不想要了,他只想要他回来。
回头看一眼,他已走了很多路,他已走了很多年。
可任凭他怎么向天地哀求,他再也没有办法见到他了。
于是他忍受了剥皮削骨的疼痛,将自己从人化成妖,只想要活得再长久一些,求着将来有一天,再见他一眼。
他只想要一点上神的心头血,只要一点就够了,这样他就有办法找到他了。
习谷踉跄跪倒在地上,在这一霎那数百年前不曾落下的眼泪,终于如一场倾盆大雨,此生都流不尽了。
星如并不理会他,他温柔地抬起手在风渊身上拂过,被褥与衣衫上血迹便消失了,只是胸膛上的伤口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恢复,他找了一张帕子,将风渊伤口周围的一点血迹全都清理干净,又擦了擦手,收起帕子,转过身来,缓缓从床边站起,向着习谷走去。
他今日不知何故身上灵力极为强悍,到了习谷面前时,硬是将他压制得现出原形来。
星如居高临下地看着火中仍在不住落泪的兔子,心中再生不出半分怜悯,他笑了笑,冷声道:“或许当年,我与楚桑在无情海便该将你烤了吃了。”
习谷依旧沉浸在他的梦魇之中,并未听到星如的这番话,他眼中的泪混了些血,成了粉色,摔碎在地上,仿佛盛开出了几盏合欢。
“不过现在也不算晚,今日我手上没什么调料,风渊这儿还有几坛子好酒,就这么原汁原味下了酒也不错。”
星如说罢,一道白光闪光,他便手中多了一把匕首,低头看了一眼,雪白的刀刃上映着他此时的模样,他忽有些后悔,他其实早该这么做了。
他踏入火中,蹲下身想要抓住地上的那只兔子,可还未碰到他的那双耳朵,手中匕首却当的一声被人打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