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登仙(19)
星如听闻此事后,立刻找到姬淮舟,“我也要去。”
此去北疆凶险异常,姬淮舟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平安归来,且前些日子他查出一桩陈年往事来,身边已无几个可信任之人,他如何能让星如跟着他一起去北疆冒险。
姬淮舟按着他的肩膀,摇了摇头:“这回你不能去,在宫里老老实实待着,等我回来。”
星如央求了姬淮舟很久,可这一回姬淮舟的态度极为坚决,他都跑到殿外的梧桐树上睡了一晚上,虽然最后姬淮舟将他哄下来,可依旧是不许他跟着去。
临行的前一天,姬淮舟抱着星如,嘱咐了他许多,不准喝酒、不准去青楼玩、不准再去偷看大皇子与他身边小太监游戏。
他每说出一个不准,星如的脑袋就要往下再耷拉一点。
“如果,如果……”姬淮舟如果了很久,剩下的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如果他真在北疆遭遇了不测,他在宫中留下的人手,自会知道该如何安置星如,此时倒也不必与他说,徒让他担心牵挂。
他在星如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说:“等孤回来。”
姬淮舟刚走不久后,星如回到寝宫里头,他前几日新研究出来一种傀儡术,想要诓骗姬淮舟恐怕有些困难,但是应付一下宫人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他留下个小傀儡后就去追姬淮舟去了。
可惜他与姬淮舟走岔了路,追了小半个月也没能追上,气得星如拔了好几根毛。
路过青城南华将军庙的时候,他在路旁见了一具婴孩的尸骨,那皮肉早已腐烂,只剩下一堆森森的白骨,手脚俱被折断,不知扔在这里已经多少年了,星如见他可怜,将这副尸骨收敛起来,找了个棺材铺子订做了一副小棺材,将他掩埋在将军庙后的小土坡下边。
他这一番举动惊动了护庙的神兽,一道刺眼的金光闪过,威风凛凛的神兽来到他的面前,对着他的吼叫了一声,星如吓得浑身的毛毛都炸了起来,整只鸟膨胀了好多。
这只巨大的看不出来是什么来历的神兽绕着星如走了两圈,星如站在原地,缩着小脑袋,一动不敢动。
良久,神兽口吐人言,对星如说,他已经在这将军庙守了很多年,一直在等一个人路过此地时将他小主人的尸骨掩埋,今日多谢星如。
随后神兽向天嘶鸣一声,声音凄惨至极,便颓然倒下,待到烟尘散开后,映在星如眼中的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
它已死去,死前眼中含着泪,那双眼睛一直不曾合上。
星如在一旁呆看了半晌,他听说过前朝南华将军的故事,故事里说他战功赫赫,后被奸臣陷害,他为表忠心,当朝剖心为证,血尽而亡,他死后,家中上下二十八口一夕之间皆被灭口,连六岁的儿子也不曾放过。
星如轻轻叹了一口气,将老马尸体拖到将军庙后,埋在那具小小的尸骨旁边,还垒出一个小小的土包,那土包上很快生出一棵菩提树来,树高参天,似翠羽华盖,遮住眼前这座简陋的将军庙,此后春夏秋冬,都不曾衰落。
从将军庙离开后,星如很快来到北疆,他改变了相貌,混进了大军里面,因害怕姬淮舟看到自己要生气,白日的时候从来不敢往姬淮舟凑,只等夜晚他熟睡的时候才变作原形,偷偷钻进他的帐子里,趴在他的枕头旁边,歪着头打量着他,觉得他好像比在帝都的时候瘦了一些,不过也还是很好看的。
熙明八年冬月二十三,风雪大作,姬淮舟率领一队人马欲从寒霜谷突袭敌营,不知被何人泄露了军机,五千人马刚一入谷,身后入口处便落下巨石,前方迎上敌国数万大军,寒霜谷成了死地。
厮杀声在天地间骤然响起,刀剑相撞声、战马嘶鸣声、鲜血喷涌声,无数无数的声音交杂在一起。
茫茫风雪中,撕裂的军旗高高飘扬着,远处狼烟升起,很快的,累累的尸体堆成了小山,脚下的土地被鲜血浸染。
星如庆幸自己随着姬淮舟一起来了寒霜谷,有些温热的血喷洒他的脸上,他身体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他从不曾见过这么多的尸体,也不曾见过这样惨烈的景象,浓烈的血腥味一直飘荡在他的左右,他看着将自己包围起来的敌军们,眼睛微微眯起。
好想将他们的眼睛摘下来啊,放进罐子里,藏起来,闲着没事的时候还可以与殿下一起赏玩。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生出这样怪异的想法来,然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指已经插进了对方的眼睛里,然后他就笑了起来,将那两只眼珠挖了出来,放在掌心上瞧了瞧,觉得它们没有他刚才所见的那般美丽,便随手扔到了一旁。
随即,他又看中了另一双棕色的眼眸。
围在星如四周的敌军呆住了,握着兵戈的双手不停颤抖着,他们看向星如的目光中露出的深深的恐惧,好像是在看一个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星如似是得到了某种特别的乐趣,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敌军想要从他身边撤开,可不等他们行动,星如便已到了他们的面前,他挖出一双又一双的眼睛,不久后又冷酷地将它们抛弃。
他沉浸在这残忍的快乐当中,只是再回头看去,发现姬淮舟正被重重敌军包围,银光闪过,眼见着一柄弯刀要砍到姬淮舟的手臂,星如突然出现在他的身旁,当的一声,以手中长剑将他弯刀劈成两截。
“你——”姬淮舟正奇怪自己身边怎么突然多出一个人来,转头看去,就见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自己,里面倒映着自己颇有些狼狈的身影。
天地间的声音好像在这一刻都停住了,他一把将星如拽到自己跟前,即使他改变了相貌,即使他的脸上满是血污,他还是芸芸众生中,一眼就认出了他。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
星如心虚地垂下头,不说话,将自己染了血的手指头藏在后边。
身后厮杀声震天,现在不是询问他的时候,姬淮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把星如拉到自己的身后:“你跟着我,别乱跑。”
这场鏖战持续了一天一夜,将士们大都力竭而死,五千人马只剩了不到三百人,姬淮舟被敌军将领当做笑话戏耍了几通,看着生路在他面前一一断绝,却仍不肯放弃,他怕星如会陪自己一起命丧在这寒霜谷。
身后有破空声响起,姬淮舟来不及思考,只是下意识推开身边的星如,为他挡下这支流箭。
“殿下——”
姬淮舟就这样,倒在他的面前。
星如愣了一下,他接住姬淮舟,看着他在一刹那变得青紫的嘴唇,似乎明白了什么。
“殿下……”他抱着他,轻轻叫了一声。
“星如……”姬淮舟抬手碰了碰他的脸颊,张了张嘴,似还有什么话要与他说。
可他已没有太多的力气,他的手重重地垂下。
星如这样抱着他,呆愣了半晌,才恍惚明白眼前这一幕的意义。
殿下就要不在了。
他将嘴唇贴在姬淮舟冰凉的额头上,忽然间有些想哭。
姬淮舟总说他年纪尚小,不识情爱,其实他什么都已明白。
胸口好像有东西缓缓破裂开来,有什么从里面掉落出来,声音清脆,丁零悦耳,却让他疼得心都要碎了。
下一瞬,从他的身后猛地燃起泼天业火,弹指之间,寒霜谷宛如修罗地狱。
那支箭上淬着毒,纵然星如破了寒霜谷之围,将姬淮舟送回营地,他已是命在旦夕。
第19章
这场梦停在了此处。
他虽知道他的殿下终会醒来,却仍不由得为梦中所见,慌了心神。
直到很久以后,他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星如缓缓睁开了眼,映入的眼前的一帘浅黄的帐子。
眼前的帐子有几分眼熟,可他刚刚从梦中醒来,脑子还有些混沌,委实想不来自己从前是在那儿见过了。
他的视线上移,发现这顶帐子上头还挂了一张画,画上是一只小肥鸟,是他小时候的模样,他想抬手碰一碰它,然身上实在没什么力气,只能这么仰头看着它,笑了半晌。
他好像知道这是何处了。
都夷香微甜的香气在忘忧宫内徐徐散开,他偏头看去,那位上神披了一件玄色的袍子,静静坐在长案前,案上摆了一盘棋,他身后云母屏风上的绿孔雀今日换了个姿势,展开的尾羽更加绚烂。
风渊听到床上的动静,不曾转头,只是向星如问道:“你身上幻海之雾的梦障怎会如此厉害?”
那晚他鬼迷心窍将这小妖怪一路抱回了忘忧宫,本以为他第二日就该醒来,可他一直昏睡到第二日的傍晚,他伸手打算叫醒他,但还未来得及触碰到他,便看着他的七窍开始流血,不过转眼之间,鲜红的血将床上的被褥浸染。
风渊的手僵在半空中,随后,他发现自己的指尖竟然在颤抖。
这委实可笑,曾为天地共主的风渊上神,有一日,竟会因为一只小妖怪流了太多的血,手抖起来,这事若是传扬出去,能供梦枢他们笑个一年半载了。
浅浅的叹息声在忘忧宫内一圈一圈地荡开,他俯身下去,将手指落在星如的眉心处,这只小妖怪是陷入了幻海之雾的梦障当中。
习谷身上虽也带着梦障,但每次发作之时也只是于梦中哀嚎几声,对他神魂并无影响,并不像眼前的这只小妖怪这般严重,而且这小妖怪的神魂竟亦有损伤。
风渊有些恼怒地想,他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的。
他手上已经再没有其他的醒梦果,只能将他的神魂稍稍稳固了一些。
他昨夜守在床边一夜未曾合眼,偶尔抬手擦过他眼尾的一点血迹,风渊隐约着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过这等慈悲心肠。
星如看了他一眼,从床上坐起身,慢吞吞地说道:“大概是当年作孽太多吧。”
“嗯?”风渊手中棋子落下,漫不经心道,“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