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人朱瑙 上(93)
窦子仪愣了一愣,竟未立刻作答。
他这一沉默,朱瑙和程惊蛰不由都将目光投向了他。难不成出什么事了?
果不其然,窦子仪叹气道:“剑州最近的局势愈发乱了。州牧不在的这个月里,又发生了几次剑州流民劫掠阆州百姓的事。”
朱瑙微微凝眉:“哦?”
剑州与渝州一样,都与阆州毗邻。自打阆州在朱瑙的治理下变得安定后,相邻的几州并未随之太平,反倒是变得更加混乱了。
这倒也不难理解,阆州减了税,相邻几州却仍课着重税,百姓怎会不怨声载道?再则由于阆州的减税安民政策,许多流民都想进入阆州谋生,然而阆州消化不了这么多人,于是朱瑙早早下令守住边界,不让他乡的流民进入阆州地界。然而蜀地仍有许多的流民闻风而来,进不了阆州,便只能在附近的渝州和剑州滞留。如此一来,剑州渝州流民大增,治安也就愈发混乱。
这倒不是朱瑙有意安排的。要知道邻州的混乱对于阆州而言也并非好事。
阆州的边界虽然加强了守备,可人手有限,总会有邻州的流民混入境内。于是与邻州接壤的几块田庄就常常会受到流民的滋扰劫掠。尤其入冬之后,流民缺衣少食,这样的事情发生得更加频繁了。
窦子仪道:“州牧回来的前两日,连刘家庄的粮仓也遭了劫,一伙流民抢走了半仓的粮食。”
“刘家庄的粮仓?”朱瑙挑眉。粮仓被劫,那可不仅仅是粮食的损失了。他立刻问道,“死伤了多少人?”
窦子仪神色古怪地摇摇头:“那倒没有……”
朱瑙一怔,程惊蛰诧异地出声:“没伤人?这怎么可能?难道刘家庄的庄民没有反抗吗?”
粮仓一般都在田庄内部,周围都是庄民住户,若有外人潜入庄中打劫,全庄的庄民肯定会联手反抗。那刘家庄也不是什么人烟稀少的小庄子,庄内有三十来户人家,怎可能眼巴巴看着粮仓被人抢,却无人反抗呢?
窦子仪道:“听说那伙流民十分狡猾,先烧了庄里的几间柴房,把粮仓附近的庄民都调走了。他们又引走了看守粮仓的守卫,抢了半仓粮食。直到过了大半柱香的时间,才有庄民发现粮仓被劫,那时候那伙流民早就已经跑远了。”
朱瑙与惊蛰愣了一愣,朱瑙顿时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哦?”
惊蛰依旧诧异:“那伙流民有多少人?那些庄民难道被人下了迷药?怎会这都没发现?”
窦子仪摇头道:“我也不知……这两日一直忙着,虽接到了刘家村百姓的报案,还没时间查这桩案子的详情。”
朱瑙点头:“这样啊……”
片刻后,朱瑙撩开车帘,对车夫吩咐道:“换个方向,我们去刘家庄吧。”
惊蛰、窦子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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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田庄门口停下,窦子仪方才已提前派人传了消息来。倒也没说朱瑙要亲自来,只说州府派人来调查前日的案情,因此庄口已有人等待迎接。
几人下了马车,进了田庄,朱瑙问道:“那日偷你们谷仓的人便是从这条路走的吗?”
接他们的人名叫刘大头,闻言忙上前道:“是,就是从这条路进的。对了几位官差兄弟,怎么称呼?”
朱瑙道:“我姓朱,你叫我朱兄就好。”
刘大头只以为他是一个普通的官吏,哈哈笑道:“朱兄弟,这么巧,你跟我们朱州牧是本家啊!”
程惊蛰、窦子仪:“……”
朱瑙神色不变,笑眯眯道:“大头兄弟,你带我们把那些人进庄的路走一遍吧。”
一提起那些抢他们谷仓的流民,刘大头就气得牙痒痒。他一面带着几人往田庄里走,一面咬牙切齿地骂道:“要是让我逮到那些混账,我非扒了他们的皮不可!好容易今年减了税,咱们有余粮过冬,被那些混账抢走了那么多粮食,过冬怕是又要紧巴了。”
朱瑙安慰道:“人没事就好。”
刘大头怔了怔,一时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这段时日邻州来的流民频频劫掠村庄,少有智取的,往往都是流血冲突,死上个把人十分寻常。而刘家庄这回只是损失了一批粮食,却无人员伤亡,已是运气很好了——当然,那些流民的运气更好。毕竟流民打劫村庄遭到反抗,往往流民的死伤会更惨重一些。
几人走了一遍进庄的小路——这是后来庄民们推断出来的。倒也不难推断,庄民们聚在一起盘一盘,当日哪条路上无人一下就盘出来了。
待看完进庄的路,刘大头又带着朱瑙去看了那日起火的几间柴房的位置。
那日流民一共烧了庄里的三间柴房,其中有一间就是刘大头家里的。待这三间柴房的位置看完,朱瑙心里已经有数了。
难怪当日庄民无人发现,这三间柴房的位置选得十分巧妙。流民们进庄所选的路本来就是很少人会走的小路,但很少人走不代表一定不会有人走。而那三间柴房一起火,就把所有可能出现在这条路的人都引走了。
朱瑙道:“看守谷仓的人在哪里?你们庄上可有人见过那些贼人?”
刘大头连连点头:“有,有!我这就去叫!”
不一会儿。几人被叫到了朱瑙面前。
一个中年男子乃是看守谷仓的人,他苦着脸道:“那天我听见附近有响动,就跟过去看看。我哪知道已经有人溜进庄里了?我还以为是哪家的畜生没看好跑出来了,就跟了一段路,又听见有人喊抓纵火贼,就赶紧过去看。等回到谷仓的时候,谷仓的门已经让那帮混账砍坏了,粮食也被他们搬走了好些……实在气死人!”
有一个年轻妇人是那日见过那些贼人的。她道:“那日我们先听见有人喊起火了,我丈夫便出去救火,我在家里做饭。忽然,我听见外面有动静,出去一看,就看见几个人推着板车,脸都抹得黑黑的,像是被火熏过似的。板车上堆了很多东西,还躺着一个人,在那里哎哟哎哟地惨叫,我以为是被火烧伤的人。那些人见了我,冲我大吼大叫,说火烧得很厉害,已经很多人受伤了,让我赶紧去帮忙救我。我被他们一吓唬,又怕我丈夫也受伤了,就赶紧去看火,也就没在意他们车上的东西……”
她悻悻道:“那些贼人实在太狡猾!现在想起来,他们车上堆的都是我们庄里的粮食,那个被火烧伤的人也是装的。可我当时被他们一吼,整个人都着慌了,竟就被他们唬过去了……”
另有几个目击者也与年轻妇人的遭遇类似。在庄里起火的情况下,每个人都慌慌张张的,又不知道谷仓已经被人抢了,虽看到了那几个流民,也都被唬住了。直到得知谷仓失窃的事,众人才追悔莫及。
朱瑙问道:“谷仓被窃之前,有异乡人经常来你们庄上吗?”
那些流民能如此顺利地劫走粮食,必须对刘家庄的地形十分熟悉。
刘大头忙道:“有有有!先前一段时日有几个剑州来的人,说是想收购药材,经常来咱们庄上,来了就鬼鬼祟祟挨家挨户地走。现在想起来,肯定就是这帮混账借机打探咱们庄里的情况来了!”
庄民们全都义愤填膺的,恨不能赶紧抓住那些贼人,把他们千刀万剐。然而朱瑙越听,脸上的笑意反倒越深,倒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似的。
听到此处,事情的原委已经差不多清楚了。朱瑙答应庄民们会尽快把贼人抓捕,便带着窦子仪和惊蛰出了刘家庄。
走出刘家庄后,窦子仪感叹道:“这些流民倒有几分能耐,用来做偷鸡摸狗之事实在可惜了。”
如今时局动荡,为了生计偷盗劫掠的流民到处都是,可大多只知逞凶斗狠地硬抢,或是趁着半夜人少时偷窃,极少有能用计布局之人。也因为如此,刘家庄的庄民才如此粗心,直到谷仓都被人搬个半空才明白出了什么事。
朱瑙“唔”了一声,若有所思道:“也不知那伙流民的领头之人是谁,倒是颇有几分将才。”
此言一出,窦子仪与惊蛰皆愣了。他们听完方才庄民所言,也觉得那伙流民十分机灵聪敏。可朱瑙竟给了如此高的评价,用上了“将才”二字?
窦子仪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朱瑙看了他一眼,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朱州牧,那伙流民也不过十来二十来人,行事的确机敏,可将才会否有些……”
朱瑙挑眉道:“窦主簿觉得什么是将才?”
窦子仪一时语塞。他虽懂治理民生,却不懂武人之事,这话他一时半刻还真答不上来。
朱瑙脸上笑意加深几分,道:“那窦主簿觉得当今之世有将才吗?”
窦子仪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北方有起义乱军,京师之中有何大将军,全国各地亦有些驻军……然而如今天下将乱未乱之际,大将小将皆无功绩,谁当的上将才二字,下官不敢说。”
朱瑙笑道:“是啊。乱世出名将。名将不是横空出世,也是战事中历练出来的。我瞧那伙人胆大心细,沉得住气,思虑也够周全。今日十来人,明日百来人,后人就能有千余人。今日能抢田庄的粮仓,后日就能烧敌军的粮草。怎么就不算将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