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人朱瑙 上(71)
他深深地看着陈武:“你不用许给我什么好处,我只想问一问。使君,如果没有朱瑙。成都府,朝廷,还能给阆州派来一个比他更能干的州牧吗?”
陈武与他对视,片刻又避开他的目光,继续沉默。
他忽然之间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茶馆里依旧热闹着,跑堂的伙计托着热水壶,挨桌给客人们添加热水。慷慨的客人们往他的托盘里扔进铜板和碎银,那是打赏给歌女的银子。
跑堂的添完邻桌,来到钱青与陈武身边:“客官,要加点热汤吗?”
钱青摇了摇头,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放进托盘里。跑堂的眼睛登时就亮了,忙替歌女连声道:“谢谢客官,谢谢客官!”
钱青勉强冲他笑了一下,跑堂伙计便朝下一桌去了。
“使君,若无他事,我先回去了。”钱青小声道。
陈武终究没再说什么,轻轻摆了下手。钱青起身向他恭敬地行了一礼,快步下楼去了。
钱青走后,陈武喝完了杯中的茶,起身走向还在给客人添茶的伙计,亦从袖中摸了一锭碎银放入托盘,转身离开了茶馆。
52、第五十二章
晚上, 陈武回到客栈。
进客栈的时候,正碰上徐乙和几个人坐在客栈大堂里说话。看见陈武进来,徐乙等人的脸色电视不大好看。
这两天徐乙和陆甲闹得十分厉害。其实原先按照徐瑜给他们的命令, 他们大可不去管陆甲那些人, 让朱瑙知道成都府内并不统一, 反倒有助于徐瑜个人和朱瑙打好关系。可问题是,他们也没料到陆甲等人会做得如此过分, 弄到了阆州百姓聚众闹事的程度。再这么下去,也不必分什么拉拢派和打压派了,只怕整个成都府在廊州官员和百姓心中的形象都要一败涂地。因此他们不能再袖手旁观,这几日对陆甲等人严防死守, 生怕它们再弄出什么幺蛾子。
然而陆甲是被他们盯住了,却没料到, 今天一大早,陈武说是下楼吃个早餐,吃完就没再回来。这陈武从一开始屁股就坐偏,如今是偏的越发厉害,全然将自己当成了打压派的一员。今日八成也是帮着陆甲他们出去做事了!
徐乙讥讽道:“陈功曹回来啦?你出去一天不见人,我们还担心你在阆州迷路了呢。”
陈武像是没听出他的讥讽,态度意外的平和:“我去城里逛了一圈。”
徐乙皮笑肉不笑地继续讽刺:“逛一圈都逛了这么久, 看来陈功曹这一圈逛得很有收获吧?”
陈武垂下眼, 轻叹道:“是啊,很有收获……”
徐乙:“……”
这家伙怎么回事?怎么一副不对劲的样子?
陈武却没再说什么,温和地冲他们笑了笑, 随后上楼去了。
他刚回房没多久,陆甲就过来敲门了。
陈武把房门打开,陆甲迅速进入屋内,把门关严。他皱着眉道:“陈功曹,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陈武道:“我去城里逛了一圈,四处走了走,看了看,耽搁了点时间。”
陆甲皱眉,莫名道:“我们这几日不是成天在城里逛么?”
他们出使阆州,考察阆州的各项情形既是他们的公职,也是他们的私心。这几日他们没少自己逛、被阆州府的官员带着逛,全城都走过一遍了,陈武自己一个人去瞎逛什么?
陈武道:“只是忽然想看看百姓的生活罢了,也没什么。”
陆甲并未将他说的话放在心上,只顾急着问道:“陈功曹,你今日可见到钱青了?与他谈得如何?”
陈武“唔”了一声,垂下眼给自己倒茶:“见到了。此人怕是派不上用场。不只是他,阆州府的官员的主意,恐怕都不好打了。”
陆甲一惊:“这话怎么说?难道他和朱瑙竟是一路的?”
陈武将茶壶放回去,用茶杯盖子撇着茶沫:“也不是。只是朱瑙对他们的看管十分严酷,所有官员的家属都被朱瑙派人控制住了。一旦有官员胆敢背叛他,他们的家属便有可能遭殃。因此他们是不敢违抗朱瑙的。”
陆甲愣住。他们原想着阆州府的官员胆敢与朱瑙沆瀣一气,他们大可用与朱瑙同罪的方式来威胁恐吓他们,总能撬动几个胆小怕事的官员。然而却没想到,朱瑙如此狠毒,竟然拿家人的性命胁迫官员?!如此一来,他们的计划便不好展开了。贸然行动,很可能消息反而传进朱瑙耳朵里去。
陆甲双眉紧锁,恶狠狠地用拳头砸了下桌子:“可恶!”
想了想,又道:“我们可以想想办法,把他们的家属都营救出来!”
陈武摇头:“我们若有这个本事,还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来推翻朱瑙么?”
陆甲怔了怔,继续骂骂咧咧。他们的确没有这个本事,这些官员的家人可不是小数目,就算他们能救出一家两家,还有本事全给救出来么?他们要是能在阆州安排这么多人手使唤,哪还需要去挑拨阆州的官员?
陆甲心烦气躁地狂拍桌子:“难道就没有办法好好收拾这个朱瑙么!”
哐哐的响声吵得陈武头疼。他揉着太阳穴道:“陆兄,我今日很累了,我想早点休息。”
这是一句逐客令,陆甲只好尴尬地停下手。他见陈武一脸疲惫,的确没兴致再跟他继续讨论。只得道:“那好吧……你早点休息,我们回头再说。”说完不敢再多打扰,气急败坏地推门出去了。
陆甲离开之后,陈武简单梳洗一番,很快就上床休息了。然而一夜无眠,便只有他一人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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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休日结束后,钱青返回阆州府。
早上开完晨会,官员们自去做事,朱瑙亦打算返回后院。走了没一半路,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钱青一路小跑追上来了。
朱瑙停下脚步,钱青追到他跟前,躬身行礼:“朱州牧。”
朱瑙道:“什么事?”
钱青咬了咬嘴唇,纠结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道:“朱州牧,昨日我去茶馆喝茶,正好……正好偶遇了成都府的那位陈功曹。他找我聊了一会儿。”
朱瑙挑眉,略有些意外。他意外的不是陈武会去找钱青。而是钱青竟然会主动把这件事告诉他。他问道:“陈功曹找你聊什么了?”
钱青吞吞吐吐,措辞十分小心:“他来找我……找我打听朱州牧的为人。以及……成都府那里,或许,对朱州牧有一些……误解,和……不满。”
昨天钱青纠结了一整晚,是否要把这件事告诉朱瑙。其实从保全自身的角度来说,他必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给朱瑙通风报信,既得罪了成都府。在朱瑙这边,也未必能讨到好,弄不好反而招惹一身猜忌。可是他思前想后,那成都府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他虽未答应陈武,可或许其他人会答应。万一成都府真铁了心要治朱瑙的罪,若朱瑙能提前有个准备,以他的聪明才智未必不能躲过一劫……终究,他还是顶着压力来了。
朱瑙“唔”了一声:“是么?”
钱青点了点头,手指因为紧张,已用力攥住衣摆。
话一出口,他就已经后悔了。他说得这么语焉不详,朱瑙肯定会起疑心啊!可有些话他实在不敢说得太明白,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他心里无比纠结,既不想朱瑙出事,却也不想成为共犯。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朱瑙既没有追问他们交谈的详情,也没有询问任何会让他难以回答的问题。他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温和地开口:“钱青。”
“啊?”
朱瑙问道:“当日我撤了你的主簿,你可会不高兴?”
钱青吓一跳,忙道:“下官不敢!”
朱瑙笑了笑:“你照实说就是。不必担忧,即便你说不高兴,我也不会将主簿一职还给你的。”
钱青:“……”不加后半句,他可能会更高兴一点。
过了片刻,钱青方才小心地开口:“下官没有不高兴……真的没有。人人想要高官厚禄,下官也想。可是历经一劫,下官便知,职权与责任密不可分,我自知无大能,实在不敢再担大任……如今这职务,倒比当日做主簿时更得心应手,轻松自在。”
若说他从前尚有几分骄傲自满,然而一封招安令后,阆州大乱,屠狼寨杀进州府,他便是不想清楚也不得不清楚自己的斤两了。他在升任主簿之前,就是统管税收的官员。后来是因做得好,才一路被擢升至主簿一职的。如今被朱瑙贬回原职,的确要比做主簿时顺手得多。
朱瑙打量他片刻,又道:“回头将你理好的账簿和改革意见整理好,一起送来给我看看。”
钱青一愣:“哎?”
朱瑙只是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他当初将钱青贬去做税务官,不仅仅是因为钱青的招安令犯下大错,也是因为听了他们复刻的谈话,他发现钱青在州府的税收一事上是有清醒认识的。如今钱青沉淀了一段时日,既有自知之明,又更彻悟为官的本质,此人未必不可着意培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