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春(31)
明心殿御书房的一场活春宫,不带任何过渡的直接撕开最后一层遮羞布,可怜卫尚书顷刻间仿佛老了十年。看守不力的小太监和宫女们吓得魂飞魄散,在难辞其咎的张德的带领下,埋头拼命磕头,血溅青砖,一声不敢吭。
这时候,也没人顾得上他们了。
皇帝手指缝里还渗着卫泠的血,从未有过的慌张而暴怒,混合着血腥气的刺激,让他对抱着药箱连滚带爬冲进来的御医直接一个窝心脚:“如此拖延,可知欺君之罪!”
卫尚书起身扶墙站立,表情木然的看着这一切,嘴唇嗫嚅了一下,没人听清。慢慢的,老人向来儒雅的脸上浮起罕见的悲愤与狰狞,怒喝道:“陛下,臣请带卫泠回府!”
皇帝如被震醒,有些茫然的转头看向他,愣了片刻,眼中千万种情绪错综复杂,终于,有些疲倦的吩咐:“张德,备软轿、御辇,李彤跟着回去,阿泠若有半点差池,朕唯你是问。”
卫尚书视线再度投向软榻上衣衫凌乱不省人事的儿子,暗自握紧了拳头,巨大的愤怒和耻辱感铺天盖地袭来,让这位温和斯文了一辈子的读书人,恨不得抄起手边的花瓶砸到那万乘之尊头上。他僵着脖子,强忍着,沉默的看着内侍们小心翼翼的将爱子搬入软轿,一路护送至宫门口,直接上了等候在此的御辇。太医院院判李彤诚惶诚恐亦步亦趋。今天这事闹大了,安乐侯若再出丁点差池,只怕要掉许多人头。
回到公主府,不出意外的又是一场地震。
落日熔金,天色`欲晚。皇帝便服来到公主府的时候,庆禧堂里,正上演一场关门训子的大戏。
福宁公主脸色煞白,扶着丈夫的手,摇摇欲坠的看着床上才醒过来的儿子,嘴唇哆嗦着,千辛万苦摒出一句:“阿泠,别怕,告诉娘亲,是不是皇帝欺负你?”
卫泠面色惨淡,神情凄惶,双眼视线茫然不知散向何处,好半天才回了一个字,声音细碎飘忽:“没……”
福宁公主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恨铁不成钢的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大哭道:“不争气的东西!”
卫泠只觉心痛如绞,挣扎着在床上跪下,哽咽道:“儿子不孝……”话一出口,心中剧痛,只觉字字血泪,可是事已至此,只得继续。于是深吸一口气:“儿子……与表哥两情相悦,已有时日,求母亲成全!”
事实的真相远比他们看到的更加不堪。卫泠强忍着喉咙口一阵一阵涌上的腥甜,流着泪,模糊而无耻的玩弄着语言的游戏,只求不要再给父母带来更大的伤害。
可是,单这就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
福宁公主只觉眼前一黑,气的瘫倒在丈夫怀里。卫尚书一只手扶住妻子,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半天,终于还是没能落下来,只得恨恨的一跺脚,老泪纵横:“畜生!畜生!”
福宁公主拿绢子捂着嘴,哭的太厉害,一口一口呕了起来。父子俩都慌了神:“阿蕤!”“母亲!”
正乱成一片的时候,老管家战战兢兢的在门外急切汇报:“主子,皇上来了!”
卫尚书怒气攻心,气急败坏大吼:“不见!”
顾管家吓傻了:“老爷,是皇上来了!”
终于回过神来,卫尚书胡乱拿袖子抹了抹脸,有气无力道:“开中门……接驾。”
皇帝一身素服,只带了张德一人随侍,面无表情的来到福宁长公主府。裕王带着一队内廷侍卫远远守在街角僻静处。这事情闹得太大,该知道的几个人很快差不多就都知道了。据说太后在慈宁宫破天荒的勃然大怒,连砸了好几个茶盏。皇后和淑妃那里倒是诡异的平静。
皇帝此行公主府,愤怒过后裕王本想同行,结果皇帝几句话打消了他的念头:“你觉得,这样的情形之下,要是再多一个,姑父姑母那里,阿泠还能活吗?”
公主府大开中门,夫妇俩面色铁青的领着一众仆人跪倒庭前,迎接御驾。
皇帝叹了口气,上前弯腰扶起对方:“姑父姑母请起!”
福宁公主不着痕迹的躲开他的搀扶,在身旁的丈夫手臂上搭了一把,借力起了身。
皇帝垂下眼睑,抿了抿嘴唇,无奈道:“姑母瞧着有些清减了,还请善自珍重为是。”顿了顿,又问:“阿泠……情形如何了?”
福宁公主眼圈一红,生硬道:“劳皇上关心,卫泠很好。”
皇帝咬咬牙向前迈步:“朕去瞧瞧他。”
福宁公主脸色惨白,一个踉跄,扶着丈夫的手,盯着皇帝的背影,默不作声。夫妻俩愤怒的、屈辱的、失魂落魄的跟在皇帝身后,直入庆禧堂。
话说庆禧堂内室里,李彤正捧上亲自熬煮的药汤,央求着安乐侯好歹喝一口。
卫泠恹恹的靠着床沿,魂灵不知飞到了哪里。皇帝进来的时候,恰见到他苍白而无望的样子,不由心中一痛,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阿泠!”
卫泠有些迟钝的转过眼睛,愣愣看着他的脸:“你来做什么?”
皇帝心中难过,轻轻将他的头搂入怀里:“别怕,万事有我。”
李彤见情形不对,小心的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听闻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福宁公主受不住这刺激,在身后哭出声来:“皇上!我就这一个儿子,你放过他好不好?”
卫泠如被惊醒,开始挣扎起来。皇帝闭上眼,胸口起伏,下定决心,起身对着长公主夫妇长揖到底,沉声道:“侄儿愧对姑父姑母!可是,朕是真心喜爱阿泠,绝无一丝一毫亵渎之意!”他声音转低:“阿泠若是个姑娘,朕早就迎他入宫,封作贵妃、甚至皇后都可以,可是……”
福宁公主哭的凄厉:“皇上的喜爱,就是要让阿泠成为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吗?就是要让我的孩儿从此绝嗣、无人送终吗?!”
皇帝心中剧痛,竟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只是抱着卫泠不松手,面上渐渐浮现少有的狠厉:“朕……会护他一世平安喜乐,不容任何外人欺辱。至于后嗣,将来可以过继……”
“皇上!陛下!”福宁公主摇摇欲坠,脸若金纸,呼吸急促,几不成调,“天子富有四海,要什么样的人得不到,就不能放过一个卫泠吗?”
皇帝咬紧牙关:“不能!”
胸前早已湿了一片,卫泠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终于用尽力气推开皇帝,他颤颤跪倒,先是对着父母磕了个头,接着对皇帝伏倒,挣扎半天,终于含泪说道:“卫泠有罪,蛊惑今上,拖累高堂……臣自请谪贬出京,以平物议,以儆效尤!”
连篇累牍的打击之下,福宁公主忽然气血攻心,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太医!太医!”
这下变故来的突然,所有人都吓到了。门外的李彤擦着汗慌忙冲进来,手忙脚乱的帮着将人扶到床上,然后紧急检查了一番,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了,直接搭住手腕开始把脉。慢慢的,神色有些古怪起来,想了想,又换了只手。终于,深吸一口气,抬眼溜了一圈周围,皇帝脸色铁青,安乐侯满面泪痕,卫尚书则苍老憔悴,焦灼的盯着他:“怎么样?”
李彤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道:“启禀皇上、侯爷、尚书大人,公主这是……有喜了!”
咕咚一声,卫尚书跌倒地上,随即挣扎着起来抓住他,力气之大仿佛要掐入皮肉中:“你说什么?”
李彤胆战心惊的看着有些失态的尚书大人,转头瞄了一眼皇帝,后者搂着满面震惊失去一切反应的安乐侯,神色严厉的盯着他:“你确定?”
可怜的李大夫跪下了:“臣家世代行医,这喜脉是决计不会弄错的——月份还浅,约莫不到两个月吧。只是公主体虚怯弱,年纪又……怕是安胎会辛苦些。”
卫尚书大悲大喜之下有些情绪失控,握住妻子的手,红了眼眶,喃喃不成语。
卫泠则怔怔呆立一旁,只觉百味杂陈,纷乱如麻,竟不知如何反应。皇帝担心的半搂他在怀中,心中却窃窃浮起一丝欢喜:阿泠的事情,或许会有一丝转机?
夜风清凉,烛火明寐。皇帝离开时,转身再看了一眼身后跪伏的人群,视线投向门楣深处的某个方向,不知想起什么,面色有些变幻,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沉默着上了早已等候许久的御辇。张德捏着嗓子喊道:“起驾——”
守卫森严的队伍开始慢慢移动。裕王在马上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恰对上卫尚书直起的视线,不知为何忽然一阵心虚,略颔首为礼便避开了。
49.
京城豪门圈子里这些天来最沸沸扬扬的八卦,莫过于年过四旬的福宁长公主妊娠有孕。都知道福宁公主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小妹,今上嫡亲的姑母,出身卫国公府的驸马又新晋了尚书,简直可谓豪门中的豪门,贵戚中的贵戚。这样的门第,多年来却只有安乐侯一根独苗,着实有些单薄。谁想四十几岁竟又老蚌含珠,也算是一件奇事了。公主府的主子们在外人缘极好,因此卫尚书这些天来收获了不少挤眉弄眼的恭贺,都道他宝刀未老。有些奇怪的是,这样的大喜事面前,卫二老爷的笑容却一直有些勉强,仔细看还有点强撑的味道。不由引发猜测,难道是担心妻子身体?联想起长公主的年纪和健康状况,众人也就可以理解了。
公主府这件不大不小的八卦,恰好掩掉了前些天宫里明心殿传出的动静。事实上,在皇帝的刻意打压下,这件事情的传播范围被缩到了最小——虽然,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知道归知道,各人反应可不一样。
皇后毫无芥蒂。皇帝宠信安乐侯,为此还打击了淑妃一族,大皇子眼看上位无望,于自己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因此,对于皇帝的“断袖情深”,皇后可谓乐见其成。
淑妃幸灾乐祸。为了一个男人,皇帝竟然不顾多年情分褫夺自己的权利,还打压自己娘家,连煜儿都受了大连累,父子情分都看不到了。顾忌到皇帝表面温文实则冷硬的性格手段,因此虽不敢落井下石,淑妃的冷笑却是真真切切的:活该!
至于太后那里……那几个杯子,也是砸的实实在在的。
慈宁宫里,屏退了宫女内侍们,太后看着对面眼睛红红却欲言又止的小姑子,长叹一口气,缓缓道:“阿泠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天生好脾性,不是那等招事儿的……这事,定是诚儿的错。”
知子莫若母。
福宁公主的眼泪一下子就淌了下来:“太后……”
太后抽出帕子递给她,安抚着打趣道:“莫哭……唉阿蕤你从小就是这样,遇到事情就掉眼泪,哭的你哥哥头疼,只好丢给我。”
福宁公主惭愧的抹抹眼角:“又让阿嫂看笑话了。可……我就这一个孩子啊!”
“这不是又有了吗?”太后笑了。
福宁公主脸一红,随即又伤心起来:就算又有一个,也不代表儿子可以跟皇帝搅到一块儿啊!阿泠还不到十六岁,这一辈子才开个头,明明可以顺顺当当结婚生子继承家业,何苦要走那条不归路呢?
太后看着她的面色变幻,多少猜出些意思来,也不点破,只柔声问她:“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太后也为难。一面是几十年相处融洽情分深厚的小姑,一面却是唯一的亲生儿子、三十几岁乾纲独断的一国之君。有些时候,她可以通过施加压力而影响一些事情,但要衡量的东西太多,是否值得这么做、是否会伤及母子情分,这些都是需要考虑的。
而且,据了解下来,皇帝对阿泠,似乎是动了真情了。这就更麻烦。与其强硬拆散(且自己的儿子自己明白,绝不是这么好摆弄的),不如慢慢疏导。退一万步讲,就算皇帝真的与安乐侯两情相悦,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儿。一则嫡庶皇子已有三名,看着资质都不错,后继有人;再则,阿泠这孩子也讨人喜欢,不是那种轻狂不知好歹的。因此震惊过后,太后虽对自家小姑深抱同情,倒也没有那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福宁公主自然不知道太后肚子里这么多思量计较。哭了一会儿后,手指绞着帕子,为难道:“太后,您说,要是把阿泠送出京,不拘哪里待个一年半载的,情形……会不会好一点儿?至于皇上那里,本就美人如云的,时间久了也就淡了……”
太后看着她,半晌,轻声问:“你舍得?”
福宁公主的眼泪又掉下来了:“舍不得……也没办法啊!”
太后又想了想,只觉得依自家儿子的性格脾气,只怕没这么容易罢休。可是看着对方哭红了眼睛又面带企盼的模样,也实在不忍心打击了,只得叹口气:“这样也好。”
过了些日子,又一件小范围引发震动的事情发生了:原本在中书省待的好好的安乐侯,突然被封为幽州令,不日即将远赴边境,担任一城长官。
皇帝这个奇怪的任命,几乎跌破所有人眼镜。
幽州才从北戎手中归还,虽然局势错综复杂,却是容易出政绩的地方。之前为了一个驻军将领的职位,护国公府上下活动,末了却被一个不起眼的罗定摘了果子。更发人深思的是,以此事件为开端,大皇子一脉被接连打击,不由人不揣摩帝王的心思。如今又把年纪轻轻的安乐侯委派到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去,难道,也有什么深意?
官场上的人精们遇事习惯往复杂了想,反而没人明白,其实这场遥远的外派,最初只是一片苦心的为了隔断一场“不应该”发生的情事。至少,牵扯其中的大部分人,以为对象只是皇帝一个。
至于当事人,也就顺水推舟的默认了。
可是,默认归默认、放手归放手,皇帝这些天来心情很糟、非常糟。后宫上下无人敢触逆鳞。
犹记得那日,卫尚书僵着脸,带着儿子来向皇帝请命出京,那一刹那间,心脏忽然的抽搐。
皇帝轻轻搁下了朱笔,面无表情的看着下面跪伏的父子二人。几日不见,卫泠仿佛更单薄了些,脖颈纤细的简直撑不起衣领似的,无力的默默伏着身,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许久,皇帝轻声说:“如果朕不许呢?”
卫尚书重重磕了下头,砸在汉白玉的地砖上砰的一声沉闷声响,绷着脸,声音惨痛:“如此,请陛下允臣携子辞官,回归故里。”
皇帝还未及作出反应,一旁的卫泠已经强撑着直起身来,哀求的看着他,容色憔悴:“禀皇上,出京是阿泠自己的意思,与父母无关,求皇上成全!”言毕,视线扫向御书房一角自始至终默然独坐的裕王,忽然心痛如绞,泪如雨下。
裕王沉默的看着他,眼中万千情绪,竟是一字都吐露不得。
最终,皇帝无奈妥协。
本想送他去丰裕富饶、景色怡人的江南休养散心,谁知小家伙自己提出想去北疆。北疆偏远,资源匮乏,民生艰苦,百废待兴。虽然是被迫逃避,但好歹,既然出来了,他也不愿当那尸位素餐的禄纛,能有机会踏踏实实做点事情,也是好的。
于是,空悬了一段时间的幽州令,就这样在外人惊愕的眼光中,落到了安乐侯头上。
而公主府上下,也在诡异的“平静中强掩着波涛”的氛围中,紧锣密鼓的替小主子筹备起来。
福宁公主日日以泪洗面。
如果说,安乐侯的事情只是小范围内引起了一些喧哗,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真的地震级别。
缠绵病榻十余年的裕王妃,殁了。
裕王从小由太后一手养大,是天子最信任的心腹兄弟、节制天下兵马的五军都督。这样炙手可热的身份地位,又有洁身自爱的好名声,被一个病人虚占十多年的王妃之位一旦空悬,无数双眼睛立刻如狼似虎的盯了过来。又有人窃窃私语,只道安国公府这下要落寞些了——毕竟,王妃的娘家,和小世子的舅家,亲近程度还是有区别的。
谁也没想到,王妃临死前,给小世子定了亲,把再度联姻安国公府的事情给砸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