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春(3)
两人一击即收,各自沉着脸看向对方。
未几,还是裕王先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有力:“堂堂北戎国君,才拜见我大周皇帝,转身就上官道纵马伤人,欺辱贵胄——拓跋闳,你是想再起干戈吗?”
北戎国君?
卫泠心下一紧,这才发现男子身着的黑色锦袍里密密织满金线,华贵异常,弯刀手柄上缀满宝石,价值连城。再见裕王身后全副仪仗侍从,规格不低,明显才从宫里出来。
心念电转,他立刻分析起来。北戎曾为大周属国,数十年前脱离掌控独立出来。大周虽兵马强势,奈其民风剽悍,散之为民聚则成兵,因打草谷引起的边境干戈一直不断。直至裕王成年后掌兵,先平南楚、定西夷,后集结力量重压北戎,打了足有三四年,这才稍微老实些。后因北方大雪成灾,内忧外患,北戎始遣人谈和。风波定,干戈止,裕王这才回的京。
所以,两人是多年老对头了。
看情形,今早裕王就是因为这位北戎国君进京的事情被叫进宫。虽是小国,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外事规格比较高,故而又陪着对方出宫而行。谁料蛮人肆意纵马,后头仪仗不好跟着跑起来,于是就出现了前头的遭遇。
对方这样的身份,背后又牵扯到政治军事因素,倒不好随意发作了。卫泠咬着唇,眼里写满忿忿,只觉这场当街的奇耻大辱,难不成就默默吃进了?
窝在男神怀里,他自觉胆气大壮,忍不住抬头狠狠瞪了对方一眼。
只见那人扯起一边嘴角冷笑,懒洋洋道:“小美人,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他是你什么人?”
“安乐侯,卫泠。”男神淡淡替他答了话,“正是你方才拜见的大周皇帝陛下的外甥。这个答案,北戎王满意否?”
“卫泠?”拓跋闳将这名字咀嚼片刻,对他挑眉一笑,“我叫拓跋闳,记住了!”
卫泠恨极,又狠狠瞪他一眼。
最后还是裕王另派了人手护送他们一行回府。
欢欢喜喜出门,狼狈不堪回来,人证物证太多,这下子想瞒也瞒不住。虽然卫泠预先给管家随从们打了预防针,挑拣着回了话,只道是被北戎蛮子冲撞惊了马,将当街调戏这一节含糊带过。福宁长公主何等精明,还是从蛛丝马迹里听出真章,直气的柳眉倒竖,一拍桌子起身欲进宫找亲哥告状——她与今上及裕王之父同为先皇后嫡出,从小受尽宠爱,如今宝贝儿子受了委屈,当然要讨回来。
“公主且慢。”关键时刻还是他爹沉得住气,卫家二老爷沉吟片刻,几句话一分析,就让自家老婆烈火烹油般的心情渐渐息止下来,如此这般,最后总结道:“因此,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往皇上跟前一捅开,倒又不好拿捏了。你说皇上是办好呢,还是不办好?传出去,咱们府里的名声难道好听?还不如另想法子找回来。”
“什么法子?”福宁长公主信服的看着自家老公,卫泠也配合的露出好奇宝宝表情。
卫家二老爷看看捧在手心养大的儿子,沉吟一下,觉得是时候让他学些谋算之道了,便没让回避,当着他的吩咐顾管家:“传话下去,顺便也带话给几家亲友们——你知道的,今年商行里凡销往北戎的盐、茶、绸缎,加价三成。下剩那几家民间的大商行,只管把话带到了,叫他们看着办吧。”
顾管家点头称是,一面听他继续吩咐:“先前西夷人不是要买马么,告诉他们,可以,拿精铁矿来换。”明明说北戎,怎么又搭到西夷去了?卫泠眼露疑惑,顾管家呵呵笑着解释:“好叫爷知晓,西夷北戎边境上有片好大的铁矿……”
这样一来,西夷和北戎可有的折腾了。
卫泠恍然大悟,内心顿时给他爹竖个大拇指,够腹黑。一面又想,要哄好,以后千万不能惹他生气。
一时顾管家领了事去了。剩下一家三口,福宁公主有些担忧:“交易战马,会不会……”
“放心,这事早就回过皇上,过了明路的。原一直拖着西夷人,想抬抬价。如今不过把黄金换成精铁,前日兵部还为兵刃的事情来打了饥荒,如今一举两得。”
“那就好。对了,可知那北戎王此次进京所为何事?”
“这……仿佛听说是为和亲……”
“和亲?北戎不是早就有王妃了吗?”
“蛮夷之族,据说可以纳左右两位正妃。”卫侍郎有些鄙夷的捋了捋胡子。
“宫里已没有适龄的公主,皇子们倒是有女儿,可又差了辈分。”福宁公主思量一回,冷笑道:“多半要从宗室里选了。既这样,咱们且给他选个好亲。”
卫泠看着眼前叫了两年爹娘的一对温柔璧人,忽然一哆嗦,不由竟可怜起那北戎蛮子来。
闹哄哄折腾的一天终于结束。卫泠舒舒服服在大木桶子里泡过澡,换了干净细软的松江布内衣,躺在他的大床上盖着夹被等待见周公。
房里点着一支梦甜香,青烟细细,袅袅缠绵。
怎么都睡不着。
他反复反复回忆着下午那一幕,划破空气从天而降的长刀,有力的臂膀,坚实的胸膛,仰起头是他脖颈至下颌凌厉的线条……
“荣至宪。”卫泠小小声念道。随即用被子蒙住了头。
虽然明知值夜的丫鬟在外间,不可能听的到,他还是像怀揣着巨大的秘密被撞破一样,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这样剧烈的心跳却不是因为疾病。两世为人,这还是第一次。
他习惯性的伸手捂住心脏的位置,静静等待,自我安抚。
“荣至宪。”他再次小小声呢喃,脸上泛起迷茫的微笑。
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卫小侯爷照例迷迷糊糊由青檀澄心服侍着穿衣洗漱,玉版罗纹则有条不紊的从提篮里把他的早餐份例——两三样粥,四五碟送粥小菜并细巧点心,一一安置妥当,热腾腾预备主人享用。
主院派了个大丫鬟来传话,道是裕王府世子爷来访,现在内书房喝茶。
卫泠楞了一下,昨儿才见过,一大早的跑来又为何事?一面打发人去回话,说是就到。三口两口喝了碗粥便放下了。低头看看今天的衣服,因不出门,只穿了家常的雨过天青的绢衫,倒也能见人,便整整衣服就往书房而去。
“阿欣早上好啊,可是太想我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进门卫泠就开起玩笑。
“阿泠!”小世子忙放下茶杯,一个箭步冲上来,捉住他的手,上上下下把他狠狠看了一遍,这才道:“你没事就好!”
“没事?”卫泠一呆,顿时反应过来:“你说昨儿路上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动静这样大,王爷身边跟了多少人,这当儿还有谁不知道呢。”启欣苦笑,“昨晚一听说,可把我急的,只恨当时不在场!那北戎王出了名的野蛮,训出的军队也是一样的兽`性,阿泠受委屈了。”
“没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又不少块肉。”卫泠打个哈哈混过去,内心却想:要不是这样,还沾不到某人的便宜呢,其实还赚了。一面又好奇道:“阿欣也知道这人?”
“前年跟着父亲上战场,曾与北戎人交锋过几次。”
“前年?”卫泠大吃一惊,“前年你才十一岁!”
启欣露齿一笑:“甘罗十二便为丞相了,阿泠莫小看我。”
卫泠无语了,他想起自己前世的世界,十一岁的小孩子还在干嘛,然后有点寒。古人早熟的不是一点点,或者说,豪门巨室的继承人,从小就承担了太多超越年纪的东西。
他不由用一种混合了同情与关爱的眼神看向眼前的少年:“那时候,你……害怕吗?”
启欣点点头,又摇摇头:“总是值得的。将士们在外浴血,往大了说,是为了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往小了说,却是为了护住那些心里看重的人,让他们能安安定定享这太平日子,不用担惊受怕,不用颠沛流离。”
卫泠受了震撼,看着少年坚定的眼神,衷心道:“阿欣心中有大善,更有大勇气。”
启欣笑了,握住他的手:“阿泠,等我几年,我会护住你。”
卫泠笑眯了眼:“好呀,到时我就扛着你的牌子,到处横行霸道了。”
启欣笑了笑,却不说话了。
5.
就在卫泠天真的以为,北戎蛮子带来的小插曲已成为过去,人生重点愉快的回归“如何勾搭男神”这一永恒的主题时,三天后,不按牌理出牌的拓跋闳又一次把他推上了风口浪尖。
这一次,还是当着皇帝的面。
北戎王抱着“永结友邦之谊”的态度(且不论真假)来请求结缔姻亲,对两国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因此,私下觐见交流后,大周皇帝郑重以国宴招待,与会人数虽不多,但皇亲勋贵、高官侯爵里有头有脸的人都在其列。
卫泠和他爹一个桌子。
说起来,他爹也是传奇人物。当年先帝为心爱的小女儿择婿,千挑万选的拣了卫国公家二公子,不但一表人才,还十分能干,二十岁便已在户部崭露头角。国公府的爵位历来是长子继承,卫二公子凭着家世和才华为自己另谋的出身。因爱惜人才,先帝力排众议乾纲独断,将驸马外戚不得参政的旧例扫开,仍旧留用。二十多年来,卫二公子已经升级成卫二老爷,官位也稳稳当当升到了大周财政部二把手——户部侍郎。
卫泠原本想称病不来的,他很不想再看见那对狼似的眼睛。他爹安抚他:“做什么不去,无礼的是人家,难道咱们反倒怯了?再说,国宴上,能有什么事。你也一天天大了,总要开始见识些正经场面,学学处事应酬的。”
卫泠想想也是,便换上礼服跟着他爹进了宫。
来到赐宴的清和殿,一眼就看到裕王鹤立鸡群,被一堆人围着。类似这样的“人堆”还有三四个。卫泠估摸了一下,凭自己的小身板大约是挤不进去了,恹恹的拖着他爹入了座。
国宴么,总有一套标准流程。卫泠默默的跟着站立、坐下、举杯、啜饮……他一向很知道怎么降低存在感,反正随大流总不会错。
北戎人坐在皇帝下首第一个桌子。大约没有发现他。
酒过三巡,开始高层间和谐对话。一来一往,很是相得的样子。话题渐渐入港,终于到了和亲的题眼。大周皇帝抚须微笑,正待开口,忽然北戎人放下杯子,起身大步行至殿中央,右手握拳按在胸口,行礼道:“尊敬的大周皇帝陛下,抱歉我改了主意,不想和亲了。”
满殿热闹霎时静止。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只听他继续道:“我想向您要一个人。”
卫泠忽然没来由的紧张起来,对面的裕王则微微皱起眉头。
“若得此人相伴,我愿以北戎国君身份订立契约,北戎军队即刻退出燕云、幽州二州,有生之年,绝不主动踏足大周领土一步!”北戎王表情严肃,两眼直直盯着御座上的老人。
全场哗然!
卫泠握住拳头,死死咬紧牙关。他爹的脸也沉了下来,不过还是拍拍儿子的肩膀示意放松。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北戎王所求何人?”
拓跋闳转过头,精确的朝卫泠方向绽开一个危险的笑容,然后回头,气定神闲答道:“安乐侯,卫泠!”
在国家级的宴席上,当着皇帝的面讨皇帝的亲外甥当嬖幸,真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奇闻,匪夷所思!
王公贵胄们全都傻了。
只听“啪”的一声,卫侍郎狠狠将酒杯砸到桌上。几乎同一时间,裕王一拍桌子正欲起身。二人还未来得及开口,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抢先吼了出来:“拓跋闳!”
卫泠忍无可忍爆发了!
众人只见穿着绛紫色织金丝云锦礼服的少年,三步两步冲了上来,立在北戎王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瞪大了眼睛,白`皙的皮肤上泛着怒意的潮红,气的话都说不利索:“拓跋闳,你……欺人太甚!”
饶是这般怒目而视,那容貌反而愈加生动,简直教人魂悸魄动。在场多人心中咯噔一下,仿佛头一回发现这位常年低调深居简出的小侯爷,竟生了这样一副模样,比当年以美貌著称的福宁公主更加令人目眩。
拓跋闳看着他,目光深沉:“北戎天高地阔,风光绝美,卫泠,可愿随我一同纵马驰骋?”
卫泠气极反笑:“我不会骑马,敬谢不敏。”
“拓跋闳,别以为有十万军队驻扎幽燕,就敢在此放肆了,当真不把大周将士放在眼里吗?”二皇子忽然发话。官员们仿佛骤然惊醒,纷纷附和着斥骂起来。
裕王冷着脸,终于发话:“拓跋闳,你要战,那便战!”
卫侍郎冷冷接口:“粮草给养不是问题。”
眼看场面越来越混乱。太子往皇帝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皇帝不置可否,等喧哗稍止,只听他开口道:“阿泠过来。”
卫泠一愣,乖乖上前,立在皇帝下首位置。
老皇帝慈和的笑笑,拖住他的手打量两眼:“当年多少顽皮,把坤宁宫的牡丹折的一枝不剩,雀鸟笼子一个个都打开放跑还不许人拦着。一晃眼,小孩子就长这么大啦。”
卫泠垂下头,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皇帝叹口气,对北戎王说道:“我大周岂容此戏辱,北戎王此番太过了。”接着对裕王说:“宪儿,送北戎王回驿馆。”
拓跋闳沉着脸:“大周皇帝陛下,我并没有冒犯贵国的意思。我很喜欢卫泠,并愿意为此付出合理代价。”
皇帝挥挥手,面露倦意:“你要战,那便战吧。”
回程马车上,卫小侯爷一反常态的沉默,脸色苍白如纸。
卫侍郎摸摸宝贝儿子的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半晌,柔声道:“没事的,别想太多。”
好好一场宴席,如此闹剧收场。卫泠几乎可以想象,要不了明天早上,这故事就会传遍大周豪门圈子。虽然太子话里有话的敲打了众人两句,可是这样狗血的事件如何盖得住,至多从台面上转到台下传播,蔓延的也许还更快。
名声还是小事,卫泠更担心的是别的。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父亲,咱们不会真的与北戎人重新打起来吧?”
卫侍郎想了想:“应该不会。不过,态度还是要摆出来的。”
卫泠低下头,内心挣扎许久,听着车辙声辘辘入耳,一下一下仿佛敲打在那根最细的神经上。他终于鼓起勇气:“父亲,这事因我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想找那拓跋闳当面分说清楚,能打消他的念头最好,至不济,也莫生干戈,牵连无辜。”
静默。
过了许久,侍郎大人掀开帘子,扬声吩咐:“掉头,去朱雀大街驿馆。”
赶到时,恰见到裕王与北戎蛮子在驿馆门前冷面相对,不知对话些什么内容。气场覆压下,周围随从属官们个个噤若寒蝉,不敢擅动。
“拓跋闳。”少年清澈的声音传来,瞬间两人都转过头。北戎王面露喜色,裕王则皱起了眉。
卫泠有些紧张:“我想同你谈谈,可以吗?”
拓跋闳咧开嘴笑了:“当然!你改主意了?”
裕王看他一眼,淡淡道:“如此,小王先告辞了。”
“王爷!”卫泠心中一急,脱口而出,“……表哥陪着阿泠可好?”抬头可怜巴巴的看着他,圆睁的大眼湿漉漉的,写满不安与祈求。
这样的神情落在拓跋闳眼中,忽然令他联想起草原上的兔子,雪白的皮毛,娇贵而怯弱的样子,让人直想……狠狠撕开啮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