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三弄撞四下(16)
太子正对着他坐下,微微曲着腿,姿态依旧懒散,一点都没有亡国之君该有的惶恐忐忑。林起予站在他身后,朝赵之烽点了点头。
之后又来了几个还健在的旧臣,见到周镶都要行礼,被周镶不耐烦地推拒开,他说:“这国都没了,还和我拜什么?”
老臣们一愣,倒是林起予站在周镶身后打圆场道:“太子殿下过于思虑,难免脾气差了些。”
周镶不啃声,他把玩着衣摆上的玉穗子。
隔了片刻,从厅外缓缓走进来两个人,周镶侧过头看去,便见赵不息和那个剑客携手同行。
周镶踏踏实实坐了回去,嗤笑一声,随后咽下这一口不甘心。
赵不息进来后坐在了主位,一个老臣立刻道:“你大胆,这该是太子的位置。”
“太子?”
赵不息露出讽笑,看了眼周镶。
周镶摆摆手,耸肩道:“国都没了,还什么太子。”
赵不息坐下,他拉住谢郴剑的手,指着旁边低声说:“你坐这里。”
众人目光投向他们,赵之烽的视线聚焦在赵不息与谢郴剑相握之处。周镶冷哼一声,撇开了视线。
几个老臣倒是嘀咕了一句,“有辱斯文。”
赵不息如今已经不会再去考虑旁人对自己的看法了,他以前便是忧虑太多,才会遭到如此下场。
现在这些人都要他来照拂,他便说:“要是看我不顺眼,可以离开。”
大厅里静悄悄的,一时间无人敢再出声。
之后几人一起谈论了关于如何去抵御死尸,赵之烽谈起那些活死人,面色苍白,他说:“他们好像有了心智一般,哪里有破绽,他们便攻击这个地方。”
赵不息听了一愣,他下意识地看向谢郴剑,捡了握住他的手,让他安心。
他们商讨了差不多一柱香的时辰,赵不息回去的时候,周镶上前一步,叫住了他。
幽幽长廊里,一侧是雪花漫天,周镶看着赵不息的背影,低声道:“赵盼,当初你从城墙上跳下去时,是不是恨透了我?”
赵不息觉得他此话可真让人好笑,他扭头看去,“你说呢?你把一切都毁了。”
周镶也笑了,他露出一个无赖的笑,“我生来就是这样的人。”
赵不息懒得再看他一眼,快走几步,便从周镶的视线中消失了。
年轻的太子孤零零站在那段幽黑的长廊里,转头看着半空的雪,他想起之前的每一个日夜,他孤单地等候着赵盼来学府与自己一同读书。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候,再也不会回来了。
赵之烽的伤在得到大夫的治疗后愈合的很快,这几日,他调整好状态后,披上铠甲又再度出城去巡查城外的情况。
赵之烽对于百姓的责任恐怕是赵不息永远无法理解的,他心里只有自己的小家,再无可能去装下整个天下。这点太子和他相似,所以自己的国家没了,周镶也无过多伤感,只是换了个地方喝酒罢了。
且再过几日便是登记典礼,周镶也并不在意,甚至是说,让赵之烽当这个皇帝得了。在他看来赵之烽比自己更合适。
周镶住的地方在偏北的一个院子里,林起予照料着他。林将军只要每日给他酒就行,可如今人数紧缺,林起予也不能面面顾及到周镶。
把自己喝到不知今朝几夕的太子跌跌撞撞的往外走,嘴里嘟囔着酒,却不料撞到了人。
说人也不对,他掀开眼皮,在朦胧里看到了赵盼的脸。
他喊了一声,赵不息皱起眉,拍开他的手,只是轻轻推了一下,周镶往后跌,摔在了地上。
赵不息低头看他,周镶似回了神,用手掩面,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悲伤,他仰起头,看着赵不息,他说:“赵盼,对不起。”
赵不息第一次周镶这般神情,他摇头道:“若道歉有用,杀人者是否就不必偿命了?”
周镶的神色黯淡,他说:“也是。”
赵盼从城墙上跳下去时就已经死了,他该抵命的。
第38章
赵之烽看着地图,这一片的地形他已摸索透彻,从城外出去南边有一处峡谷,若把活死人都引在这地方,再用火烧,也许能行。
他心里像是要沸腾,从屋内出来,想去把这告诉赵不息。
赵之烽小跑着踩过细雪和断枝,“咔嚓”几声,他走到赵不息的屋门前,就要敲门时,屋内突然溢出几声呻吟。
赵之烽的手停滞在半空,呆呆地看着那扇门。
曾几何时,他也是门内的人。
月光落在雪地上,冷白色的雪亮着盈盈的光,赵之烽站在飘雪里,落了一身的冷。
房内,赵不息被谢郴剑擒在怀里,他的身体忽然一震,扭过头抱住谢郴剑,下巴磕在谢郴剑的肩窝里。谢郴剑察觉到他的心思,挑起他的下巴,在他的嘴唇上落下几个吻。
温柔的吻,狠狠撞入,赵不息惊叫一声。谢郴剑笑了,他咬着赵不息的耳垂,低声说:“他们在外面。”
酒壶落地,周镶几步上前,从风雪里挣扎出来,他喝得烂醉,似乎是失去了理智,又或者他本就是没有理智的。赵之烽一把拽住他,白雪蹭出一条蜿蜒曲折,周镶低吼,“你放开我。”
赵之烽抓住他,周镶摔入雪地里,一片一片的冰雪掉在他的脸上,他哽咽着指向那扇门,他说:“我爱他,我真的爱他。”
赵之烽抿着嘴,他低头看着周镶,所有的恨都在国家之下,可这一次却是真的无法忍耐。
他一把揪起太子的衣领,赵之烽脸上戾气横生,他说:“我在为这个国家出生入死的时候,你在算计我,威胁我,你夺走了我最重要的人。”
周镶仰起头,惨淡一笑,“我夺走的?”他一拳挥向赵之烽,“明明是你把他从我身边夺走的。”
赵之烽轻松躲开,反手一拳。周镶击倒在地,他的后脑勺撞入冷雪里,疼痛蔓延,他捂着脸,怔怔地盯着半空。
“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学堂上他爱睡觉,总是被先生责备罚抄。他小时候喜欢哭,在我的寝殿里,拿着笔一边抄一边哭,我就安慰他,然后替他把剩下的抄完。第二天我和他一起被先生责备,继续罚抄。”周镶喃喃说着,一粒雪跌进他的眼里,他的睫毛抖了抖,眼泪流了下来。“我只是想要他回来,陪在我身边。”
许多年前的春日,朗朗书声似乎还在耳边,赵盼趴在桌上,春光明媚落在他脸上,白白净净的小孩就在他的手边。
周镶慢慢爬了起来,他捡起酒壶,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门,他对赵之烽说:“城外以南有一处峡谷,后日我会把活死人引到那边,是生是死都无所谓了。”
第39章
赵不息并不想去关心城里的事,来了许多灾民后,这地方就变得热闹起来,也拥挤了许多,很多事都变得束缚了。
入夜,谢郴剑与他在后山猎鹿,鹿鸣尖啸,赵不息擦去脸上的血,突然觉得不对劲。他朝一侧看去,能看到一群鸟雀从林间飞出,弯月在山尖上,风中弥漫着铁锈气息,那是死人的味道。
周镶站在山谷之内,他一身血污,扬起头看着山峰上的人。
活死人都被他吸引到了这里,他手持着剑,对山头上站着的赵之烽喊道:“把油桶丢下来。”
林起予用手挡住了赵之烽的动作,他低吼道:“下面是殿下。”
赵之烽面无表情看着林起予,一把推开了他,“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殿下。”
他一声令下,那些将士便将油桶推了下去,薄薄的木桶碰到了尖锐的碎石,跌在地上破了个粉碎,油弥漫开来,活死人的行迹一顿,便在这时,周镶拿出了火折子。
他快速甩开,一束火光也在半空中绽放,油被点燃了,火花铺天盖地熊熊燃烧。死尸被点燃,可这群不知痛楚的怪物根本没有停下,继续朝周镶跑去。
周镶看着眼前朝自己冲过来的火海,他解下腰间的酒壶,喝下一口烈酒。
就像是赵之烽说的那样,他的国家都没了,他这个太子还要来做什么。
死了,一了百了。
站在山头上,能看到那火舌把周镶吞没,林起予大喊着殿下,跪倒在地。
赵之烽原本是恨透了周镶,然而此情此景,他倒是恨不起来了。
他从另一边下去,平整的眉眼轻轻抖动,他看着匆匆而至的赵不息,喊了一声,“小盼。”
赵不息目光扫过山谷里的熊熊烈火,心头猛地一跳,他问:“怎么回事?”
“是太子殿下自甘作饵,引那些活死人到谷内,让我们放火。”林起予低声说:“他也在里面。”
“他也在里面。”赵不息重复着这句话,下一刻,竟纵身跳入了火海。
赵不息的发丝飘过剑客的脸颊,他抬起头看着跳下去的赵不息,想起了那日赵不息从城墙上跳下来的那一刻。
赵之烽大喊着,却只能看到翻滚的火焰,他突然反应过来,一把揪住谢郴剑的衣领,他问:“你早就知道他要跳下去,为什么,为什么不拦住他。”
“他说,他想救周镶。”谢郴剑拉开他的手,脸上的神情很淡,大概是看淡了生死,他对赵之烽说:“我和赵不息的心是连在一起的,他想便是我之想。”
“你怎么能容许他心里还有别人?”
“我只知道他心中有我。”谢郴剑的瞳仁里似乎也被火焰燃烧,他对赵之烽说:“不用担心,他们不会有事的。”
周镶以为自己是穷途末路了,可等到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还活着。
他睁开眼,身体轻轻动了动,剧烈的痛便蔓延开来,他一震,突然反应过来,用手在自己眼前挥了挥,什么都看不见了。
手臂被抓住,周镶感觉自己被拽了起来,而后脖颈突如其来的一疼,有什么从体内流失。
他猛地一惊,想要挣扎时,却听到熟悉的鼻音。
赵不息靠在他肩膀上,嘴唇贴着那一处皮肤,牙齿咬下,吸/吮着周镶的血。
“赵盼。”周镶一动不动。赵不息喝得不多,只是太饿了。他的状态不比周镶好,只是这样靠着,吸食了两口,便松开了嘴。
周镶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小心翼翼问:“我们这是在哪里?”
“谷底。”赵不息轻喘了一口气,他说:“我带着你掉下了谷。”
周镶抿起嘴,他感觉到赵不息缓缓离开,他整颗心都似乎要从身体里剥夺出去。他无助地伸手去碰,触摸到了一片冰冷,他小声说:“赵盼,我看不见了。”
赵不息打量着他,太子殿下的长发都烧焦了一般,腿上身上都是伤,长袍破破烂烂,一身的血污,加上一副瞎了的眼睛。他还从未见过这般落魄的周镶,他本以为见到周镶死,看见他这么惨,他该是觉得畅快的,可事实却恰恰相反,他不痛快,一点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