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患(6)
作者:公子欢喜
时间:2019-01-15 11:46
标签:轻松
正在议事厅外扫地的圆脸姑娘忍不住一个激灵,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日暮西山,云霞如烟。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大当家昂首阔步出现在众人面前,双目如火,神色凝重。
一字一叹息,字字重千钧。他气态俨然,他掷地有声,他俯天地仰苍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如血残阳里独饮西风,凄然悲怆孤苦哀叹:“江湖人行事最重一个‘义’字,我燕啸不能为了我自己的事卖兄弟。所以,还是我来吧。”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燕大当家舍得一身剐,誓要把洛督军压身下!勾引、扑倒、压住,燕老二说了,就这么回事,男的女的都一样,牵小手,亲小嘴,扯吧扯吧摸大腿。
所谓舍身取义,所谓大义凌然,所谓抛头颅洒热血。端的凛然不屈,端的豪迈大气,端的忠义无双。只要忽略眉梢上那一点点神采飞扬,只要无视眼角上那一丝丝迫不及待,只要罔顾唇角上那一些些“老子可等来这个机会”的亢奋激动,一切还是很激情四溢,很鼓舞人心,很美好的。
有人低头掩面,有人茫然四顾,有人瞠目结舌——前头废话那么多,你想说的不就是最后这一句吗?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田师爷。小老道瞪着眼珠抖着胡子,一跃而起,操起大烟杆子重重敲上他的脑袋:“我就知道你存了这个心思!”
第六章
那边厢,督军府里也有人正精心筹谋。
占地极大的书房内,临着花园的墙上一溜设了一长排雕花细致的格窗,窗外枫红叶黄松柏长青,更远处天尽头,余晖似锦晚霞绮丽。
糯米团子两手卷着书册,摇头晃脑大声地背:“飒飒西风满院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童音清脆,盖过屋外秋蝉嘶鸣。
洛云放穿着一袭宽松的家常长衫,仰倒在宽大的紫檀木圈椅里,双目闭阖,似睡非睡。和着起起伏伏的背诵声,指尖在乌紫色的扶手上微微点动。修长的手指在暗沉色家具的映衬下,越发显得白皙如玉。
贺鸣躬身站在书桌边,屏息凝神,眉目极尽低敛。即使一路追随洛云放从京城来到这僻远的落雁城,更有几分血缘联系,在一众屏州官吏和外人眼中,他早已是洛云放的心腹。可只有他自己清楚,在这位寡言冷淡的表兄面前,他仍然是如初见时那般心头惴惴发憷,丝毫不敢抬头同他对视。
纵然习武多年,双掌早已叫弓刀长剑磨出一层薄茧,富贵奢靡的豪族之家依然可以用锦衣玉食为家中子孙堆砌出一身纤尘不染的芝兰之姿。寻常贫寒之家的子弟却早已在日复一日的霜冻雨雪与辛苦劳作后,将掌心磨得血肉模糊,直至双手十指皲裂,粗糙一如驿道旁枯死的老树皮。
正房嫡子与旁枝落魄子孙向来天差地别。
只因为出身不同,就有了云泥之分,何其不公。
“继续。”
跃动着的手指倏然落下,贺鸣身躯一怔,旋即悚然回神。视线再不敢多做停留,急急压低看向自己的鞋尖。
洛云澜卷着书本的十指绞得更紧,小心吞了口口水,声调发颤:“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
“换一首。”
“……”洛督军不爱听戏,就好把弟弟拉进书房背古诗。粉嫩白净的团子脸上因紧张升起两团红晕,额头上汗津津一片。飞速抬眼瞄了瞄依旧双眼紧闭的兄长,洛小公子复又怯生生开口,“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一首终了,方敢抬头,圆溜溜一双眼满怀期待地看向书桌后。
洛云放点点下巴,却没理会他的期许,落在扶手上的指尖轻叩两下:“啸然寨那里,打听到什么?”
贺鸣把腰折得更低,视线自鞋尖望向阔大的桌面,堪堪触及他雪白削尖的下巴时,猛然收住:“和原先探听到的一样,看不出蹊跷。”
大当家燕啸是叶斗天捡来的。因不是亲生,所以也不拘束。说是打小就野猴子般山下山上到处窜,成天领着帮无所事事的熊孩子偷鸡摸狗打架玩闹。东家摘个瓜西家顺两枣的糟心事没少干。他脑子灵活会说话,背后又有个叶斗天撑腰,落雁城里没有不认识他的。现如今在大街小巷随手找个上了岁数的问一声,一提起龙吟山上的燕家小子,个个都是滔滔不绝,张口就是一句“姓燕的混小子”。
洛云放睁开眼问:“是夸他还是骂?”
贺鸣抿了抿嘴,语气迟缓:“应该……是夸。”
虽然是山匪,可啸然寨在百姓中却声望极高。劫富济贫,铲奸除恶,行侠仗义,说书人嘴里那些江湖豪侠干的事,都叫他们干了遍。每年除夕夜,还有人在城中最好的酒楼包场,专请城中鳏寡贫弱吃饭,年年如此,从不落下。虽然那人从不露面,但城中却人人都一口咬定是啸然寨——有富户在订酒席的银子中,认出自家曾被啸然寨劫走的银锭。
“呵……这算是义贼?”洛云放听了轻哼。盗亦有道,古来做贼也分三六九等,打家劫舍欺男霸女是末流,有点心气的就弄个什么不欺妇孺不偷孤弱的规矩,再往上走所图就逾大,威势、声望、尊荣……乃至……民心。民心之所向,天道之所在,帝王之策不过于此,“这个燕啸……”
贺鸣低头等着下文,却迟迟不见他开口。半晌,洛云放再度合上眼,略略上翘的唇角也回到了原先的位置:“说说其他人。”
“是。”
白纸扇田师爷,俗家姓名唤作田悬,自称早年在京城出家做道人,后来在京城混不下去了,就一路北上讨生活。最后要着饭来到了屏州。初时还曾在街口摆摊给人算过命,十卦十不准,一夕名动西北。叶斗天听得稀罕,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带着一伙人把他劫上山。后来道上传言,叶斗天每有大事都爱找他算一卦,凡事按着他的卦象反着来,那就准没错。经年累月,居然让他在啸然寨里混成了当家师爷。
“在京城出家?”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桌面,洛云放若有所思,“知道是哪家道观?”
“这个……还没……京城里,我们如今……”
“去查清楚。”
“是。”
不再说话的洛云放依旧一副慵懒闲适的假寐模样。贺鸣舔舔干涸的嘴唇,垂头继续回禀:“二当家燕斐是燕啸的结拜兄弟,年岁不大,不过武功不错,在啸然寨里首屈一指。他……当年是燕啸带着一起上山的。”
“哦?”
不待洛云放发问,贺鸣径自答道:“据说,早年是主仆。”
五大三粗口无遮拦的燕大当家,曾经也是大户之家捧在掌上仔细呵护的小少爷。不幸同家人失散,流落西北。贺鸣不由自主拿眼看身旁一脸懵懂的云澜,白糯米团子般的燕大当家……一定也爱笑爱闹爱撒娇,穿色泽艳丽绣着巴儿狗滚绣球的锦衣,戴大红色镶夜明珠的抹额。
白玉小脸红菱嘴,双目似漆萝卜腿。叉着腰仰着头,奶声奶气教训人:“不要嫉妒爷的好,爷的好你们修八辈子也比不来。腰好腿好肾更好,器大劲猛时间长。”
浑身一激灵,这画风不太对,贺鸣不敢再想。
“燕啸……”洛云放落在桌面上的指尖点得愈快,似反复追索又似有了什么考量。他侧过头,墨黑幽邃的双眼直直望向贺鸣,张口欲言,忽而眸光一闪,又生生止住。只挥手道,“下去吧。云澜,你也下去。”
憋着气在一旁站了许久的糯米团子长舒一口气,端端正正行过礼,一脚跨出门槛,迫不及待往花园里奔。
贺鸣自始至终不曾抬头,眼角余光却将适才洛云放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得分明。呵,什么表弟,什么心腹,洛云放心里最信得过的人除了洛云澜就只有一个钟越。
将紧握成拳的右手小心放到背后,贺鸣慢慢抬起脸,仍是那般和蔼亲切的温润样貌:“是。表兄也要注意尽早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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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些天,有人在督军府门前放了两筐西瓜。只只瓜皮滴翠如翡,连着瓜蒂的秧蔓断口还透着新鲜的绿。连不懂行的路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天明时分刚从地里摘下,赶着太阳未升起就紧赶慢赶送来的。
筐里还附名帖一张,一不写身世家宅,二不报姓甚名谁,只龙飞凤舞一个“燕”字,笔法苍劲,气态万千,倘或拓下来绣到战旗上,隔开十里外都能闻见这一股四溢的蛮横狂霸。
屏州瓜娇嫩,成年男子下手稍用劲就能将瓜皮摁碎。两筐西瓜被小心再小心从门外抬进来,迈一个门槛的功夫,喊着“轻点放”的,嚷着“慢点抬”的,咋呼着“仔细别碎了”的,喧喧嚷嚷,嘈嘈杂杂,不说督军府的后院,甩开三条街外都嚷得人尽皆知——啸然寨燕大当家给洛督军送了两筐大西瓜!
督军衙门里,穿一身枣红色官袍的洛云放垂眸看军报,连眼都没眨一下:“扔出去。”
贺鸣是个软心肠,皱着眉头思来想去,纠结了大半天,叮嘱手下人:“伸手不打笑脸人。咱们委婉些吧。”
于是督军府在门前开了善堂,旁人家舍粥,他家舍西瓜。落雁城里消息传得比风快,小半天功夫,人山人海都来看新鲜。
人来疯的洛云澜领着几个学堂的同学,转着圈在自家门前排了三回队。
傍晚洛云放回府,赏了他一顿板子并抄写大字三百张。贺鸣被罚了三个月月钱。
又过些天,督军府门前摆了一篮大枣。普普通通的个头,普普通通的品相,家家户户院里种的枣树结的果都是这般不出挑的模样。洗得却仔细,果皮上湿漉漉还挂着水珠。
这般做派拙朴里透着亲厚,好似平常人家一早醒来瞧见天不错,拣几颗自家院里新打的枣,用自家惯用的竹篮盛着,邀左邻右舍尝鲜。
日久情深,心无芥蒂,礼轻情谊重,亲密仿佛挚友。
盖着蓝色花布的竹篮上,依旧一纸雪白名帖,一个“燕”字金钩铁划,写得酣畅淋漓。
贺鸣再不敢自作主张,两手捧着名帖一路策马跑去找洛云放。
洛督军正在城郊大营操练兵马,听了回报,眼风都没扫一下:“扔了。”
京城洛家府宅内,也有一棵大枣树。洛家子孙幼时常在树下玩耍,待年长些,便爬上树干举着竹竿打枣吃……
旌旗猎猎,马蹄声声,可怜一笔好字,不一会儿就被踏进黄土里再找不见。
啸然寨这两回动静一大一小,一概没逃过落雁城人民雪亮的眼睛。巷口酒肆街边茶摊,人们交头接耳聚而论之:“不知燕大当家下回要整点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