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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患(12)

作者:公子欢喜 时间:2019-01-15 11:46 标签:轻松

    痛哭流涕的帝王韭菜似地割了一茬又长一茬,没胆回旧京就罢了,哭着哭着,把太祖皇帝传下来的武王关都哭没了。太祖皇帝地下有知,不知会不会气得打皇陵里蹦起来。
    先帝的性情与桓徽帝迥然不同。先帝想学太祖皇帝,立志要在青史上重重留下一笔,于是豪气干云地灭了护国公,再然后的事,全天下都知道了……桓徽帝继位后,一边哭着收拾他那个短命父皇留下的烂摊子,一边暗想,先帝他老人家也算得偿所愿了,今后不管到了哪个史官手里,他那些混账糊涂破烂事都值得大书特书。桓徽帝盘算着,有先帝珠玉在前,只要自己别太作死,百年之后,他还是有脸去见列祖列宗的。于是浑浑噩噩醉生梦死了小半辈子,临了忽然发现,收复西北故地这件盖世奇功眼看“吧唧”一下就要掉到自己头上。这下不要说百年之后能耀武扬威地见他那个短命又糊涂的父皇,太祖皇帝跟前,都能大大咧咧去请个安了。桓徽帝激动得有些缓不过劲来,上朝时咧着嘴吹出老大一个鼻涕泡。
    大梁天子在那头高兴得语无伦次,灵州州府孤鹜城内,一封急信夹杂在诸多军报密函中,静静摆在洛督军的书房案头。
    洛云放拿起看过,黝黑的眼眸一沉,屈指轻弹,薄如蝉翼的信纸迅疾似箭,急急向书房那头的飞去。
    鎏金嵌八宝镶珠玉的美人榻上,聒噪的燕大当家午睡正酣,风声过耳,他彷如不察,在信纸射向面门之际,双目猛然圆睁,伸指稳稳夹住:“洛云放,不带这么吓人的。哎哟,嘶……”
    他刚从前线回来,身上还带着伤。起身太急,牵动了腰间伤口,顿时顾不得说话。
    两年相处,洛云放涵养越深,如今已能见怪不怪地直视他嘴边因午睡而流出的口水和脸上乱七八糟的印痕。
    燕啸怪叫半天,见他不为所动,抹嘴嘿嘿笑两声,目光扫过,已将信函中的内容看过:“黄雀来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在这头揪着西北十六部,背后就有人趁虚而入。
    胖乎乎的屏州知州写得一手飘逸的瘦金体,他捎信来说,隔壁蓟州督军倪文良倪大人忧心屏州军兵力不足,自请带兵增援,以稳后方。请缨折子尚在途中,蓟州军已然过了离河,不日即到落雁城。
    南迁之后,大梁皇家声势大跌,若非几家阀门世族一力支持,龙椅能否坐得安稳尚成问题,由是,朝廷示弱地方坐大,尤其几个为世家把持的偏远州郡,隐隐然早已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之态。这些年更是愈演愈烈,眼看大梁朝廷安于南都无暇分心,诸位地方督军屡屡互挑事端借此争夺地盘,连金銮殿上的桓徽帝都徒呼奈何。
    蓟州督军倪文良便是其中之一。蓟州紧邻屏州,两州相隔不过一道离河,地形地貌天差地别。蓟州自古富饶,矿藏极丰,尤以铁矿为最。蓟州军器因此天下闻名。倪文良祖上原先是护国公府旧部,屡受护国公庇护提拔。护国公府因罪受诛,牵连无数旧部,倪家不但未受波及,身为倪家长子的倪文良更是官运亨通,一路擢升至现在的蓟州督军,可见是个精明人。
    洛云放止不住冷笑:“用心险恶。”
    两年之间,西北十六部早从当日的猝不及防里回过神来。在九戎萧太后鼎力支持之下,年轻的赤帝亲自出面游说各部头领,西北十六部内乱顿缓,大有先攘外后安内,联手应对之心。
    蛮族铁骑重振旗鼓,战风顿显狂悍,让屏州军头疼不已。眼下正是战况胶着之际,不容丝毫闪失,沙场上白骨堆山,一城一镇都自狼烟血海里来,燕啸和洛云放一个若无其事一个面无表情,内里却都是咬着牙勉力支撑。寒冬将至,两人正商议固守城池安稳过冬。若撤军回屏州,两年奋战付诸东流。若放任不管,后方失陷,恐有虎狼夹击之忧,无异于将整个屏州军置于险地。
    精明的倪大人不早不晚偏偏挑了这个时候来,燕啸“啧——”一声嗤道:“倪家人爱抢功劳的毛病还是没改。”
    人情冷暖,世风向来凉薄。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倪文良哪里是肯安安分分待在落雁城的人?到时候,热心肠的倪大人又该上书“收复故土匹夫有责,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领精兵一支增援灵州”了。
    灵州要守住,可屏州也不能丢。进退两难呐。钟越和燕斐犹在前方开疆拓土,趁着今冬第一场雪未下之前,若能把整个灵州拿下,待到明年开春,便能占几分上风。楼三当家主理青雀城大小事务,恐怕难以抽身。洛云放把贺鸣留在落雁城看家,田师爷守着啸然寨,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到了倪文良的蓟州马刀跟前,弱得跟兔子没区别。
    洛云放在脑中把所有能用的人一一过了一遍,视线扫过燕啸垫着护板的腰:“明早我带人回去。”
    燕啸摇头:“我去。这边的事,你比我熟。”
    洛督军治军治人都有一套,屏州军所到之处,成群结队的大姑娘小媳妇候在城门口等着看秀美绝伦的冷面少将军。官军入城 ,约法三章,令行禁止。不出一旬,政令通行,人和市兴,鱼龙混杂的孤鹜城内历经数年荒芜,经他一番治理,隐隐已有复苏之象。这样的手段,啸聚山林的燕大当家使不出来。
    “孤鹜城还是由你坐镇为好。何况,倪家那边我也有笔账要找他算算。”他说话时嘴角含笑,浑不在意的轻飘口吻,“不用带太多人,我有个主意,刚好对付他。”
    洛云放若有所思地再看他一眼,点头道:“好。”
    他便小心翼翼扶着腰, 慢吞吞再躺回去。良久却不闻鼾声,只听得模模糊糊的一句问话:“你不怕回去后我占了屏州,暗里阴你一把?”
    洛云放正提笔批阅公文,笔尖顿了顿,复又从容下笔:“你不怕你一走,我占了灵州,翻脸不认人?”
    “呵……”轻轻的笑声响起,燕啸闭着眼,耳畔是窗外“沙沙”的落叶声与他笔尖擦过纸张的窸窣声响,“你不会。”
    话音低微,口气笃定。
   
    第十三章
   
    燕啸启程之日恰逢灵州灯节。
    灵州风俗,每年秋末最后一个月圆之夜城中大办庆典,夜间全城男女老幼提灯游城,堪称一大盛事。这些年胡汉杂居,风俗亦有变更,游城之时,街边商家通宵达旦至次日清晨,街口高台之上更有美艳胡姬与各色艺人,或载歌载舞,或杂耍卖艺,热闹好比过年。更有年轻男女借机传情,一盏花灯,一个香囊,人流如织里回眸浅笑短短片刻对视,便是眉目传情你侬我侬互许终身。
    燕大当家眼馋了许久,天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话里话外这个那个哎哟咿呀,云妹妹,我们是不是也该入乡随俗与民同乐?
    洛云放连个眼风都不屑回给他。
    燕大当家锲而不舍,洛大督军稳如泰山,唯有书房外侍立的小厮天天被吵得头疼——一样的话天天变着花样翻来覆去说几遍,你们烦不烦?烦不烦?
    就这么烦烦扰扰吵吵闹闹地过着,这庆典终究同燕啸无缘。
    清晨时分,城门前人马寥落,燕大当家当先翻身上马。不远处恰好有人正兴高采烈往树上挂灯笼,为晚上的游城做准备。他勒住缰绳,看了又看,扭头笑嘻嘻地同洛云放讲:“缠了你几天,想拉你跟我一起游城,你都不点头。现在我走了,就真没人陪你了。”
    洛云放骑马跟在他身边,闻言斜着眼逗他:“那你明天再走?”
    他便龇着牙,两眼炯炯有神,盯着他木然的面孔看过一遍又一遍,摇摇头,口气郑重:“事有轻重缓急,大事为重,军机不可延误。”倪文良带人过了离河,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
    东墙头淡金色的晨光照着他线条刚硬的侧脸,男人一身玄色衣袍配金色肩甲,金冠束发身佩长刀,腰板笔挺地骑在马上,说不出的英姿威武。他举目远眺,神情悠远,熹微光影之下,下颌边的疤痕已淡得几乎看不大出来,衬着他幽邃的眉目,无端端透出几分俊朗伟岸。
    算他识相,尚知道轻重缓急。洛云放心头一松,难得柔和下了脸色,亦步亦趋跟着他往城外走。耳畔边,燕啸跟着再解释一句:“去晚了,你的云澜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得恨死我。”
    糯米团子闹了几次想来灵州看看,都被洛云放毫不留情地驳了回去,至今还乖乖地窝在落雁城的学堂里念书。倪文良若是入城,必然要先把他绑在身边。
    不禁转头再看他一眼,洛云放眼睑低垂,抿着嘴默默沉思。
    燕啸浑然不觉,恋恋不舍地频频回头去看那挂上了灯笼的大树。
    兵甲铿锵,队列逶迤,高大的城门远远被抛在身后,城中景象早已不复,任是将秋水望穿,亦再看不见什么。洛云放勒马止步,低咳一声:“倪文良兵强马壮,不可大意。”
    燕啸明白送到此处洛云放就该回城了,点头答应:“你放心,我明白。”
    啸然寨与屏州军两家共处足足两年,为稳军心,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你送我我送你的送行戏没少上演,起初假惺惺地演了几次,如今已然生成几分驾轻就熟的默契。
    “除了倪文良,另几家也已经派人去盯,不能放松。”
    “我心里有数。”
    “一旦钟越回来,屏州那边我会派人增援。”
    “行,我等着。”
    他说一句,他便勾着嘴角点一点头。一个绷着脸低低地说,一个咧着嘴连连点头。看,心平气和也不是那么难,各退一步,谁也别高冷,谁也别耍贱,不那么平易近人的洛督军脸上也是可以挂上几分好颜色的。
    在场其余人等齐刷刷地看他俩做戏又齐刷刷地撇开眼,换了场景换了打扮,当年啸然寨议事厅里蹲在洛督军脚边的大卷毛狗,啊,不,大当家还是如此……嗯……不能告诉田师爷,知道大当家还是这么没出息,田师爷又得捶着桌子哭。
    朔风远大,尘土飞扬,洛云放拱手作别:“某在此静候佳音。”
    燕啸肃容回礼:“定不负督军大人所托。”
    他垂头,他抬眼,寒风吹乱了鬓边的碎发,洛云放的视线刚好对上他下颌上那道浅浅的疤,斜斜一道恰划在左面的嘴角边,原就没个正形的江湖草莽,现在更重了几分邪气。
    鬼使神差地,寡言罕语、连一个字都不肯多说的洛大公子在惯例的客套后多添了一句:“腰上的伤……要按时换药。”
    话音未落,洛云放狠狠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初升的朝阳照耀下,燕大当家那口招牌似的大白牙几乎晃花了在场所有人的眼:“好,我一定记着。”
    多年之后,洛云放回忆往昔,脑海中首先浮现的依然还是燕啸这一口锃光瓦亮的牙,白晶晶亮闪闪,叫人忍不住跟着一同笑弯了眼。
    燕啸啊,祸害。
    月圆庆典之后,孤鹜城很快便入了冬。大大小小不知下过多少场雪,书房外放眼望去尽是一片苍茫银白。西北民风彪悍,连带西北的冬天也跟着更多几分艰辛,不似江南的湿冷阴寒,呼啸的风刀子“呼啦啦”刮在脸上便是一道道细长血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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