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驸马爷(185)
谢大郎默不作声地和谢则安往回走。
谢则安也没再说话,一步步走在积雪上。他是一个很容易接受现实的人,既然看出来了,自然会慢慢说服自己承认事实。赵崇昭所说的一辈子,他不是没有相信过,不是没有争取过,只不过更适合的人已经出现了,他就算不想退位让贤又能怎么样?真要和赵奕景争个你死我活,比出个谁高谁低?他活了两辈子,最不想做的,就是和人去争“感情”。即使真的从谁手里抢回来了,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既然如此,何必呢。
谢则安微微抬眼,看着眼前飘落的白雪。他最渴望的,是一份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感情——这份渴望是最原始也最纯粹的,正因如此,才容不下半点杂质——要么全要,要么一点都不要。
如果赵崇昭给不了他全部,他不会强求。
看到谢府大门时,谢则安对谢大郎说:“就算你要搬过来,也该回去和二娘说一声。都到这儿了,不会有事的。”
谢大郎担忧地看着他。
谢则安说:“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我什么事情没遇到过?”
谢大郎想了想,点点头,站在原地目送谢则安进府。
谢则安回到自己的院落,戴石马上迎上来为他脱掉披风。他看着庭前的积雪,想到傍晚时赵崇昭饱含怒气的质问,不由有些疲倦。这家伙永远知道怎么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他自己做出来的事,还敢说是他想把他推给别人……
谢则安叮嘱戴石:“府里严加戒备。”
出了这样的事,戴石哪敢轻忽,立刻领命退下。
谢则安脱去外袍,躺到床上闭目歇息。他半梦半醒间梦见了许多事,有些是少年时的,有些是长大后的,有些是上辈子的,有些是这一辈子的。他看到自己又回到了另一个世界,站在门外听着“弟弟”向父母耍赖撒娇。那时候他在想什么来着?他好像在想,如果自己不是在那么糟糕的情况下降临人世,家庭应该也是这样的,父母恩爱,一家和睦,快快活活地过日子。所有人都不是坏人,所有人都没有做错什么,那么错的是什么呢?是他吗?不,他不会承认这种荒诞的事情,他会告别过去,好好生活……
即使是自己一个人,他也会过得快快活活。更何况他已经不是孤身一人……
谢则安沉沉地进入梦乡。
赵崇昭一直坐在床前看着谢则安。
见谢则安紧皱着眉头睡得很不安宁,赵崇昭整颗心吊在半空,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紧了一样,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赵崇昭躺到谢则安身边,用力把谢则安抱紧:“三郎,三郎,我错了,三郎,我错了……”
他说得很轻,像怕吵醒了谢则安;他反反复复说到大半夜,像怕谢则安听不见。直至嗓子渐渐发哑,两眼再也睁不开,赵崇昭哽咽着把谢则安抱得更紧,眼泪滑进谢则安颈边。
谢则安最近太累,直至五更天才慢慢转醒。等看见身边躺着的赵崇昭,谢则安先是一怔,然后想了想这天要不要早朝,得到“不用”这个答案后他又闭起眼歇了一会儿,起身穿衣洗漱。
他穿上朝衣回头一看,赵崇昭还在睡。
谢则安皱了皱眉,上前伸手探了探赵崇昭的额头。一探之下,谢则安眉头皱得更深。
这家伙发烧了。
谢则安立刻叫戴石去把胡太医请过来。
胡太医还没到,赵崇昭转醒了。他尝试着开口:“三郎……”
谢则安听到赵崇昭那哑得不成样的嗓音,呆了呆,问道:“怎么会突然病倒?”
赵崇昭坐了起来,用力抱紧谢则安:“我害怕!”
谢则安气得笑了:“你害怕什么害怕得病了?”
赵崇昭说:“我害怕一睁眼,三郎你就不见了!”
谢则安微怔。
赵崇昭说:“三郎,三郎,三郎……”
赵崇昭沙哑的声音听得谢则安难受。他说:“别说话了,我叫胡太医过来给你看看。”
赵崇昭平时虽然迟钝得很,这次却突然精明起来:他要是不趁着这个机会让谢则安原谅自己,以后恐怕很难再让谢则安心软!
赵崇昭把手臂收得更紧,滚烫的额头抵在谢则安颈边:“三郎,我不知道。三郎我不知道你会觉得我和奕景有那种关系,他从小就和晏宁很像,所以我才会和他玩。三郎,你不要多想,我永远不会喜欢别人,我这辈子只喜欢你一个,永远只喜欢你一个,三郎,三郎,三郎……”
谢则安闭上眼。
赵崇昭每次都是这样保证。
保证了一次又一次。
谢则安说:“别说了,先歇着。”
赵崇昭说:“我不要歇着!”他红了眼,“三郎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
谢则安一怔。
他说道:“我没有不相信你。”
赵崇昭的手臂微微颤抖:“你要是相信我,怎么会吹那首《晚秋》?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谢则安错愕。
赵崇昭说:“《晚秋》的意思我都知道了!三郎你要和我分开!你想和我分开!你不相信我说一辈子只喜欢你,你不相信我!”《晚秋》里的每一句都像刀子一样狠狠戳进赵崇昭的心里不停绞动,他想起一次就难受一次。
偏偏它又在脑海里不断盘桓。
以前谢则安总会原谅他,不管他做出多荒唐的事,不管他犯了多少次蠢,谢则安都会站在他这边。但他做了什么?他只会对谢则安说“喜欢”“喜欢一辈子”“永远不会变”,结果却总是做出和这些事背道而驰的事。
谢则安从来没说过什么。
可有些事谢则安不说,不等于谢则安不在意。
在他一无所察的时候,已经一点点把谢则安推远。谢则安不信他了,谢则安一点都不信他了。赵崇昭声音越发嘶哑:“三郎,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你再原谅我一次好不好?以后我都不会再让你失望了,我把耿洵他们都调回来好不好?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会改的,我全都会改的。三郎你不要离开我!”说到最后他喉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谢则安斥喝:“别胡闹了,躺下等胡太医过来!”
赵崇昭紧紧地抱紧谢则安,不依不饶地往下说:“三郎,你再相信我一次……”
他不在意了,他什么都不在意了,就算谢则安身边有再多人他都不会再生气,只要谢则安留在京城就好。他混蛋得让谢则安那么难过——他让谢则安那么难过却根本没察觉自己做了什么,他真是个蠢到极点的混蛋。要是能让谢则安高兴起来,他马上把那些看不顺眼的家伙都找回来——只要他们能让谢则安高兴就好。赵崇昭又红了眼,小心翼翼地亲了亲谢则安的耳朵:“三郎,我保证再也不会乱发火,再也不会做让你不高兴的事!”
谢则安感觉着赵崇昭那滚烫的体温,缓声说道:“昨天有人想杀我。”
赵崇昭浑身一震。
谢则安平静开口:“多亏了你,我才免难于幸,逃过一劫。”
赵崇昭紧张地问:“怎么回事?为什么说多亏了我?三郎你昨天为什么不告诉我!”
谢则安挣开赵崇昭的怀抱,抬眼和赵崇昭对视:“在那之前,我看到你抱着别人快马加鞭地赶着回宫。”
赵崇昭如坠冰窟,通体冰凉。
谢则安说:“于是我临时起意出了城,没有经过平时回家的必经之路。巧的是李明霖准备去我府上和我谈太学的事,正好碰上了埋伏在那里的刺客。李明霖的官服和我的有点像,傍晚光线又不好,那批刺客把他当成了我,动手想杀他。好在大郎的人及时赶到,李明霖才不至于出事儿。”
赵崇昭勃然大怒:“天子脚下,谁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杀人!”
谢则安说:“大郎擒了活口,刺客供认说他是福王小公子派来的。”
赵崇昭整个人僵住了。
谢则安险些遇险的时候,他却正抱着落水“昏迷”的赵奕景回宫——
难怪赵奕景会问“谢尚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原来他胆大妄为地设伏杀谢则安!假如谢则安真的遇刺,假如谢大郎没有抓到活口,赵奕景会凭着自己“昏迷”轻松洗脱嫌疑。而他肯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把赵奕景当弟弟疼爱……
他是个蠢货,他真是个蠢货!
连真心假意都分不清,因为这种居心叵测的家伙让谢则安伤心!
第二零一章
赵崇昭病得急,好得却也快。到中午时他已经退烧了,嗓子还是不行,眼巴巴地看着谢则安,想说话又说不出来,顿时抓耳挠腮,十分着急。
谢则安既然与赵崇昭说了实话,便是决定再信赵崇昭一次。他与赵崇昭走到今日实在不易,因为赵奕景的出现而将前面的努力付之一炬未免太可惜。这个赵奕景居心不良是肯定的。至于他是自己对赵崇昭有别样的心思,还是为了别的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谢则安说:“大郎已经在追查,赵奕景那边……”
听谢则安提到“赵奕景”三个字,赵崇昭眉头一拧,面上满是恼怒。他待赵奕景不薄,从小有好东西都不忘送他一份,这些年他虽然把他抛诸脑后了,再见之后不也像从前那样待他?没想到赵奕景竟歹毒到要置谢则安于死地。
谢则安说:“他大概是被人蛊惑的,那刺客不像是福王府中的人。”
赵崇昭想反驳,喉咙却疼得厉害。戴石适时地给他送上纸笔,让他在纸上和谢则安交谈。赵崇昭马上挥动笔杆:“他当然不会找府中的人,又不是多蠢的人。”
谢则安说:“这批人来得蹊跷,而且训练有素,不像是江湖草莽。偏偏大郎稍一审问刺客就供认不讳,好像压根扛不住刑一样。这件事透着古怪,一定要彻查清楚才行。今天他们敢在京城刺杀我,明天说不定会向别人杀手。”
赵崇昭坚定地说:“当然要查!”他想了想,从腰间掏出一个令牌,在纸上写道,“这是调用暗卫的信物,三郎你拿着,以后你和我一样可以动用暗卫!”
谢则安:“……”
暗卫这东西,有点阴损。它一方面要暗中保护赵崇昭的安全,另一方面则要负责探知赵崇昭想知道的事。简单来说就是如果赵崇昭想知道兵部尚书晚上和小妾用什么姿势玩耍,他们都会尽责地去蹲墙角。他们从懂事开始就被培训成对皇室忠心耿耿的死士,只要在任的皇帝一声令下,让他们集体抹脖子都成。
赵崇昭在这方面一向信任他。只要他想要的话,不管什么赵崇昭都会捧到他面前。只是这种无条件的信任来得太轻易,他不知道下一刻赵崇昭会不会也轻轻松松收回。这样的话,有无数人提醒过他,亲近的不亲近的,为他好的为他担忧的,都会提上一句“伴君如伴虎”。一来二去,他在看到赵崇昭和赵奕景在一起,免不了会想起那些悲观的劝诫,在心里恍然地说:“果然如此。”
说到底,他这个人只相信自己。
世上真的有人能够把一切毫不犹豫地交付给另一个人吗?谢则安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是那样的人。可赵崇昭却愿意这么做,明明是一国之君,却巴巴地把玉玺和暗卫都与他“共享”。要是换成哪个居心叵测的家伙,大庆早就落入他人之手,从此永无宁日了。
谢则安说:“赵崇昭,你不必把所有东西都给我。”
赵崇昭张开双臂,紧紧抱住谢则安。他说不出话来,只能轻轻亲吻谢则安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