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江山/孤要登基(19)
“往东去,找我师弟。他旧伤未愈,又被一路追杀,今晚恶战之后,再次血遁,一定伤势更重,撞见仇家就是去送菜。我找到他之后……”
程千仞想,杀了他,永绝后患?
“才能护他性命无碍。”
程千仞懵了:“你想救他,为什么还要跟他打?若是有苦衷,为什么不告诉他?”
宁复还叹气:“我在你们这个年纪,也觉得人生有何难?万事非黑即白,清楚简单……可惜人事消磨,天意难违,再好的剑,一旦沾了情义,便难斩恩怨。才知言不由衷,身不由己之苦。”
又突然笑起来:“所以我很喜欢你的名字,缘木求鱼,有求则苦,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程千仞默然无言。
顾雪绛看着这个人。此时他不像懒散的面馆老板,也不像传言中离经叛道的狂人,只像个历经沧桑的长辈,对后辈说点无奈心酸。
忽而宁复还对上他的目光,取出一支金针:“送你了,你可以找人仿制,其他就看你造化了。”
顾雪绛立刻起身拜倒:“多谢前辈。”
宁复还站起来,掸掸衣袍:“本来该多教你们一点东西,才不枉相识一场,可惜没时间了。”
话音刚落,程千仞豁然起身,他听到了脚步声。很多人从城南来,向这边飞奔,与他们大概只隔三条街。有修为后五感敏锐,刻意去听,甚是能听到乌瓦被踩踏的声响。
“东家,剑还给你,你快走吧。”
他们若被抓到,免不了去州府衙门里走一遭。
顾雪绛想的更多,剑阁双璧今夜显出踪迹,南方军部与剑阁都要寻人,事情发生在南央城,学院少不了也要出面。还有宁复还与宋觉非的仇家……真是举世皆敌。
宁复还最后看了一眼破败的面馆,忽然足下发力,乘风而起,直上云霄。
只余声音飘飞落下:“你们快回家去,别回头。”
程千仞:“你的剑!”
他们住城东,宁复还便向西去,去势极快,遥远的声音几不可闻:“送你了。”
顾雪绛拉起程千仞飞奔:“听前辈的,快走。”
程千仞耳中风声呼啸,夜虫凄鸣,海潮般的脚步声伴随着兵甲撞击声,不断逼近。
他们埋头奔出西市,抄小道在狭窄的长巷间穿梭,大道上已有巡逻兵队列跑过,火把熊熊。
“不行,我跑不动了。”
顾雪绛踉跄几步,弯腰喘息,强忍咳嗽。
程千仞起初也觉得累,后来像是有某种力量自经脉中涌出,疲惫一扫而空。他感受着真元运行,试图尽力催动,背起顾雪绛继续跑。
“撑住,快到你家了。”
小巷坑洼不平,伸手不见五指,但程千仞足下生风,未曾磕绊。
忽然天空一声巨响,回音不绝,远胜雷鸣。两人心悸,忍不住回头看。
这一看便愣在原地。
只见一道雪亮的剑光,横贯东西,延绵十余丈,将夜幕割裂两半。
它照亮南央半边天,逼得明月无光,星辰失色。
程千仞目力远胜从前,定睛望去,隐约有人影随剑势突破重重包围,一掠十余丈,隐没在夜色中。
然而巨响之后,天际明光久久不散,许多人从睡梦中惊醒,推窗出门来看,越聚越多。府衙兵将要赶人维持秩序,长街被围得水泄不通,一片混乱嘈杂。
顾雪绛依然看着剑光:“映雪剑宁复还,名不虚传。”
程千仞想,看来他们在面馆打架时,还真是多有收敛,不然半条街早都塌了。
他将顾二送到,又匆匆往自己家赶。
“外面正乱,你这一身的血,起码要进来换身衣服再走。”
“不换了,离得不远,没那么倒霉撞见人。逐流等不到我,怕是要出来找。”
天际剑光凋落,春夜微风忽而寒凉。
像是下了一场雪。
巡逻兵都被引去西边,程千仞继续抄小道赶路。
终于拐进自家所在的巷子,长舒一口气。
此时他并不知道,漫长的黑暗还没有过去,今夜最大的变故就在前方等他。
第28章 应该让他们认识一下
程千仞向家走去, 脚步都轻快起来。
却在碰到院门时心里晃过不妙的预感, 略有迟疑,猛然推开门。
院子幽静, 只有槐枝摇曳, 明月相照。逐流的房间亮着烛火, 透过窗纸,洒下一角暖黄的光晕。
就像每个寻常的夜, 没什么不对。
似乎昭示着程千仞因为今晚的事, 精神过于紧绷了。
但他无法放松,没有喊逐流说‘我回来了’。只是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 握紧了剑, 沉心静气, 想要感知些什么。
墙外虫鸣鸟飞,风过叶间的声音倏忽淡去,更细微响动成倍放大,如果他多一点修行知识, 会知道现在他一身真元, 尽在耳目之间。
他听到了不止一人的呼吸心跳声, 于是张口喝道:“出来!”
春风骤急!数道黑魆魆的影子从墙外、屋顶掠来,无声落在院中。
十位黑衣人恰好站在程千仞周身十处方位,院里空间登时显得狭小。
程千仞借着月色打量着对方,他知道有人,却没感知到这么多,深觉自己冒失。
十人都是青年面目, 黑色武服,配三尺腰刀。
若说是夜里潜伏,却没有遮面,何况月夜穿灰衣更隐蔽。被喝破踪迹没有动手,只是现出身形。
他们是谁,多高的境界,有什么目的?在南央城里,敢做什么?
最重要的是,逐流怎么样了?
与此同时,对方也在打量着他:南渊学院服上血迹浸透,脸上亦是血污斑斑,却遮不住清亮眉眼。
像是才经一场恶战,气势正盛,战意未散,连他们的行迹也能察觉。到底还是轻视这人了,没有藏好,失策。
不过二十岁,就达到炼气大圆满的境界,说天资出众不为过。为什么带着少爷住在这种地方?
他们在推演师算出方位的第一刻启程,全力赶路,很多事情没有时间查。只好猜测。
程千仞飞速回想着东家一剑横来,站在他身前时的姿势、出剑的角度,略微调整身形。
随着他步履微动,手中剑被月光照亮。
于是他面前的人彻底看清了那把剑,不由惊骇更甚。此人与剑阁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不在澹山上,而在南央?
双方在猜疑中僵持,气氛剑拔弩张。
静谧中‘吱呀’一声微响,孩童的声音冷冷响起:“嘴上叫我少爷,心里却没把我当主子。”
只见程逐流立在房门口,手持灯台,明黄的烛光将一切照亮。
话音未落,黑衣人齐齐低头跪下。只有稍显年长的一人出声回道:“属下不敢。”
程逐流穿过跪地的众人,向程千仞走去:“那我叫你们滚,为什么还不滚?”忽而他神色一变,“哥哥怎么弄成这样?”
院中情形陡转,乖巧的逐流也变得陌生。程千仞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一身是血被人围着,实在容易引起误会。
急忙道:“不碍事。在面馆遇到点麻烦,等下与你细说。他们是……”
逐流笑起来,拉起他衣袖向前走:“灶上烧了热水,哥哥沐浴更衣好好休息,其他事明天再说也不迟。”
走到房门口时突然侧身:“滚。别再让我看见。”
飒然微风起,程千仞回头,只剩空荡荡的院子,那些人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逐流关上门,彻底隔绝他的视线。
只剩兄弟两人对坐,程千仞面色严肃:“到底怎么回事?”
逐流却不急,给他倒了杯茶,反问道:“哥哥是怎么回事,受伤了吗?”
“没有。”
“我不信。从前你骗我太多次。”
程千仞只好简单交代一番,隐下剑阁双璧、他武脉被封印的事不提,只说东家原是修行者,有个麻烦师弟来寻仇,自己被他们打斗的剑气波及。现在两人都走了,没事了。
逐流依然拉着他染血的衣袖:“那也太骇人了,我去给你打热水。”
“你别出去,我去。”
房间小,要推开桌子,才有地方摆木桶。
没有屏风遮蔽,袅袅白雾升腾。逐流搬来凳子,拿布巾和皂角给程千仞擦背。
兄弟两人彼此帮忙擦背,早就成了习惯。
程千仞喟叹一声,热水洗去黏腻,浑身舒畅。
逐流看着哥哥的身体,没有虬结的肌肉,肌理分明,线条流畅。前胸后背却疤痕遍布,有些是捞尸时被锐器划伤,也有从盗匪手下逃命的刀伤。
各种形状,无声复述着他们这些年的生活。
程千仞天生肤色偏白,风吹雨打也没磋磨黑,疤痕便更显狰狞。
逐流每次看到,都觉得刺眼。
热水一泡,背上血痂脱落,露出嫩粉颜色。
逐流指尖轻轻滑过:“是鞭子?又骗我,这道分明是新伤。”
新生嫩肉敏感,程千仞背上泛起一阵痒意。
但在他潜意识里,弟弟一直是小孩。两人没有避嫌的意识,也不会别扭:“看着吓人而已,东家给的灵药,早就不疼了。行,我洗好了。”
换了干净衣裳,两人盘膝坐在床上,逐流给他擦头发。
“那些人,你都认得吗?”
深冬时节,程千仞在江边捡到个小孩子,不忍心看他冻死,便起了个随波逐流的名字,拎回家养。
最初以为是个哑巴,问他什么都不说,后来开口说话了,问他什么都不知道。想来是年纪小不记事,或者家里遇到大变故。
程千仞便不再问,怕逐流回忆起来不好的事。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话不假,逐流懂事又勤快。兄弟俩相依为命,一晃这些年就过去了。
“也不怎么认得。”
程千仞侧身看他:“说实话。他们是谁,为什么找你?”
逐流也知道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糊弄过去,索性一针见血:“其实,我姓朝歌。”
程千仞脑子里一声轰鸣,猛然起身:“啊啊啊啊——”
“哥哥小心!”
他忘了湿发还握在逐流手里擦干,一下子扯得生疼,急忙又坐回去。逐流心疼地给他揉头皮。
程千仞半晌失语。
揽剑朝歌,诗酒花间,钟鸣鼎食,白露横江,‘朝歌’这个四大贵姓之首的姓氏,显赫堪比皇族。
他声音有些哑:“你……一直都记得?”
“不是,他们晚上来找我,拿了很多东西给我看,我才隐约想起来一点。”
程千仞勉强理清思路,心里滋味说不出。只觉刚才挨鞭子都没这么难受。
“是来接你回去?”
“回去干嘛?”逐流叠好布巾,从背后抱住程千仞,去蹭他犹带水汽的乌发:“现在才来找我,一定别有用心,哥哥难道要让我去受苦?”
孩子早慧又乖巧,很少像同龄人一样撒娇。突然变得可怜兮兮,程千仞心都化了,立刻回身将他揽进怀里:“怎么可能,你别怕!”
逐流抱着他的腰:“这世上只有哥哥待我好。我永远不走。”
程千仞揉小孩发顶:“很晚了,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交给我。”
逐流不撒手:“哥哥能陪我睡吗?晚上几次惊险,我怕是要做噩梦。”
“好。”
程千仞下床吹熄烛火,放下帐幔。
黑暗里逐流拉着他的手,像小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