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88)
“那时两人身边还跟个和尚,白衣翩翩的,模样极俊,她就是看在和尚的面子上,才答应让另外两个邋遢家伙进屋梳洗的。”
王锦官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地往桌子前面挪了一截,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同时她心中暗道,那和尚想必就是当年的大师了。
戚老头擅长察言观色,见状立刻加快了语速:“小老儿打听到那位郎中姓孙名桥,是午州人士,再细的住处就得姑娘自己上午州去寻了,毕竟常人出门在外,也不会随便对人自报家门。”
王锦官点了下头,示意这个她有数,她有饶临官府的令牌,到了午州可以去请衙门助力,所以能确定是何方人士就足够了。
她赶时间,拿到了关键消息就开始掏腰包,从怀里摸出了三张银票,两张一百一张五十,加起来正好是二百五。
戚老头见她这样爽快,自己这边的事却办得不那么好,老脸就有些挂不住,举起双手往下压了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姑娘莫急,小老儿还没说完。”
王锦官递钱的动作一顿,抬起眼皮拿冷然的眼神看他。
戚老头为难地说:“年纪、模样、同伴都对的上,但是姑娘和那位农家嫂子,说的时间却不一样。”
“姑娘说那孙姓的郎中是七年前到的姜兴,但那妇人却笃定她是在十二年前遇到的那三个人,因为那年正好是奉天末年,她家二姑娘刚出生,如今那女娃已满了十二。”
王锦官思索片刻,还是给钱起身立刻走了。
她想或许是大师记错了,又或许真就有那么巧,有两个姓孙的郎中时隔五年,分别救了一个病人又遇着了一个和尚,反正她拿到了消息,就一刻都不愿意耗在这里空等。
不过王锦官还是留了后手,她叮嘱戚老头要是有新的消息,就立即给饶临城门口的游击将军传信,自会有人放他入城,并且付他银钱。
戚老头一听这女人连别城的游击将军都呼来喝去,当即被怵了一大跳,诚惶诚恐地目送她在夜色里纵马而去。
——
戌时一刻,江陵驿站行馆。
李意阑回到行馆,发现知辛没披袈裟也没做晚课,正在厅里等他,身边还陪坐着一名不认识的清癯老者。
李意阑笑着一问,这才得知这位是京中有名的神医。
既然是神医,肯定很难请动,李意阑不清楚知辛是怎么办到的,但这样的关怀和心意堪比家眷,让人感激涕零。
他乖顺地让老先生诊了脉,后者全程面不改色,一来是见多了生死,早知命数不同,会力保但不强求,二来是不想让病人跟着惶恐。
但李意阑的病情不是什么疑难杂症,病灶到了一定的地步,就是神医也束手无策。
老先生用二指压着脉路,很清晰地感觉到指尖传来了能令亲者痛的起伏,这年轻人肺脉枯竭、气数将尽,其实到了这个阶段还能有这种精神头,其实已经是一种异数了。
他心中暗自叹息,面上却什么都没跟李意阑说,只是收了药箱,让知辛随他去取方子。
李意阑一天没见知辛,有点亦步亦趋的架势,老头明显是有话避讳他,不耐烦地斜了他一眼,让他坐着喝他的汤去。
李意阑不好顶撞长者,只好哭笑不得回到座位上,认命地端起了碗和调羹。
没一会儿知辛从外面进来,李意阑就盯着他打量。
说实话,他觉得寻常的灰色僧衣不如白袈裟适合知辛,但是他这么穿着却意外的平易近人,像个普通好看的僧人,没了那种佛靠金装的距离感。
于是李意阑欣然接受了他这身简装,笑着道:“怎么忽然换了身衣服?”
知辛带上门,朝他这里边走边说:“不方便,京里的贵人太多了,我不擅长跟他们打交道。”
李意阑明白不擅长是假,不乐意才是真,就纵容地笑着说:“那就避着点儿,话说你今天去大相国寺,见到法尊了吗?”
“没有,”知辛在他右手边坐了下来,“来迟了几天,法尊入定了。”
李意阑和稀泥地安抚道:“没事,来日方长。”
知辛淡定地“嗯”了一声,明显不需要他刻意安慰,转而关怀道:“你这大半天是不是都在天牢里,那处阴冷,你受得了吗?”
李意阑之前忙着心事重重,没注意天牢冷不冷,这会儿答不上来,只好瞎编乱造:“还好,没觉得比饶临的大牢冷多少,而且也没有一下午都待在牢里。”
“入夜之前皇上宣我去了一趟宫里,在暖阁里待到现在才回来,没事的,别担心。”
知辛刚听了神医的结论,实在是很难放宽心,没应这声,只是敲了下李意阑的手臂,抬起来轻轻地招了下手。
李意阑感觉他像是要给自己摸脉,就撩了下袖口将腕子递了过去,边动作边说:“对了,我回来之前,皇上让我给你带句话。”
知辛将指腹压在他的脉路上,有些诧异地扬起眼睫问道:“我与皇上素无交情,他怎么会忽然有话给我?”
李意阑宽慰道:“他心中挂念怒安大师,想与你见一面,问你打听老人家的近况。”
知辛闻言,搁在小腹上的左手猛然抖了一下,只是被茶案挡得严实,李意阑没能能看见。
他只是见知辛宠辱不惊地笑了笑,平和地说:“皇上要尽孝道,我断没有回绝的道理,我下山的时候,怒安师傅一切安好,山中日子平静,他如今应该仍在潜心修行。皇上有说什么时候、打算在哪里见我吗?”
李意阑:“他说请你来定约期,问你什么时候方便。”
知辛刚想说随时都行,但话到嘴边眼里印着李意阑的身影,忽然又改了主意,他说:“如果皇上得闲,那麻烦帮我向他约请,能不能定在后日的午时?”
李意阑想着自己明天去回个话,后天宫中还能有充裕的时间安排,就觉得妥当地点了下头说:“好,我回头呈报上去,得了确切消息再告诉你。”
知辛握了一把杂乱无章的脉象,情绪高不起来,点完头就要出去给他抓药。
京中人生地不熟,加上刑审的要务钱理也一肩扛了,李意阑闲得无聊,尾巴似的跟着知辛离开行馆,踏上了江陵入夜以后仍然繁华的街市。
他得知此行的目的是去抓药,立刻就想起了刚刚按捺下去的疑问,便神态悠闲地笑道:“方才那位气势非凡的神医你是从哪里请来的?我看他连喝杯茶的功夫都没有,平时应该十分繁忙,你请他过来出诊,想必费了不少功夫吧?”
知辛轻微地歪了下头,秉着报喜不报忧的原则,没有跟他说实话。
这位神医确实难请,不少王亲贵胄想请他过府常常连人影都见不着,知辛上药堂时衣着寻常,坐诊的大夫在听明来意后立刻搬出了熟稔的说辞,说是老师不在京中,外出游方去了。
知辛没信,商量着避入内堂,脱下上衣给这郎中看了自己胸口上的旧伤。
正中心口、前后贯穿,正是李意阑曾经在卧榻上不小心看见过一半的狰狞伤势,再加上背后那一半,就组成了一道足以夺命的狠辣创处,难的就是知辛竟然还有命在。
郎中一看大为惊奇,立刻问起知辛这是怎么得来,又是怎么治的。
知辛却拒绝回答他,一意要见老神医,郎中犹豫了片刻还是不想错过疑难杂症,就请知辛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自己先消失在堂屋里,接着又领来了“外出”的师父。
接着知辛和老大夫推心置腹地聊了半晌,后者才终于答应屈尊到行馆来看一看。
这些内情不到万不得已,知辛就不会告诉李意阑,他藏住心事,一派轻松地答道:“没有,我正好认识一名他很欣赏却一直无缘得见的郎中,许诺为他引荐,老人家就跟着我来了。”
无功山的活佛认识这些奇人异事并不稀奇,李意阑不疑有他,既感激又惭愧地笑道:“总之是让你操心了。”
知辛在他自然垂下的小臂上蜻蜓点水似的拍了两下笑着掉了个书袋:“常言道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值得。”
李意阑不由好笑,暗道你什么都不知道,瞎值得个什么啊值得。
这时他俩正走过灯市口,一阵寒而不凛的冬风忽然拂过长街,街边屋檐下的红皮灯笼飘摇晃转,慢慢露出了写在灯罩上的圆满寓意。
彩龙兆祥,民丰国强。
同一时间,几条街之外的禁卫军举着火把带着刀兵,正在逐寸逐寸的盘问搜捕,这一夜的江陵城都城,许多人都是彻夜未眠。
——
二十一日,午州。
午州西门在辰时初,天光还未亮透时就迎来了一位外来客。
王锦官进城后直奔县衙,饶临的巡防令牌对午州的县老爷震慑作用其实不大,但她作为李遗的遗孀,身上同时还冠着提刑官的嫂夫人以及司狱侍郎的儿媳的身份,七品的县令不敢怠慢,立刻替她奔走起来。
因为孙桥在易阳坊一代实在是“臭名昭著”,所以打听到其人不算费力。
两个时辰之后,王锦官在县令师爷的殷勤带领下,来到了孙桥居住的横五巷一十六号。
只是孙家大门上落着锁,无声地昭示出主人外出的讯息。
师爷扑了个空,唯恐这位夫人不快,赶忙敲开了街坊邻居的门去到处询问,最后在斜对着孙桥家六户开外的一户人家嘴里问到了踪迹。
那家的男主人说,昨天傍晚时分,巷子里忽然来了一个面生的白衣书生,他在孙桥家中停留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接着就骑着马,驮着背着行囊的孙桥,走到巷子口左拐,不知道去了哪里。
王锦官一听就觉得莫名古怪,她不认识什么白面书生,但孙桥走的时机蹊跷,让她在焦急之中竟然生出一种是天意或有人在刻意刁难的错觉。
既然孙桥带着行囊,那就说明书生并无恶意,王锦官眼下最关心的是他们的去向。
随后师爷在她的请求下,回衙门调了一列巡捕,沿着孙桥两人左拐的那条街一路盘问,最后得知那两人出了东门,沿官道走了。
在王锦官再次上路后没多久,西边李意阑等人曾经驻足整顿过的午州驿站里迎来了餐风露宿的张潮和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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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末,崇平驿站。
吕川与众人背道而驰,自东北往西南,一路或走或停,总算在一整个昼夜之后遇到了沿着官道押送刘乔和罗六子的任阳官兵。
这些人死的死、伤的伤,声称是遇到了山贼拦路,混乱之中疑犯为贼匪所夺,失去了踪迹。
吕川却听得不无怀疑,更倾向于那些山贼是来自于清凉寺的死士。
如果是死士劫走了刘乔,那他们最可能的去处,吕川认为应该是他的同伙都在的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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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三刻,江陵天牢。
黄泉生刚醒不久,得到消息的钱理和李意阑就相继来到了牢中。
只是这位主薄怎么问都是一手口供,咬定首辅对他私下的作为并不知情,并且下牢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想通了,没怎么审就坦白了,将自己窝藏往来密信的暗格所在告诉了钱理。
钱理速速派人去取了来,木盒中装着火漆朱印还有一枚此君令,果然涵盖了与章仲礼往来的种种蓄谋。
另一边知辛留在行馆里,对着红梅簌簌而落的院子发了半天呆,而后提笔写下了三封信。
一天的时间匆匆而过,这天闭城之前,孤身上路的白见君来到了江陵的南城门下。
而紧锣密鼓的全城搜捕之中,魑魅魍魉渐渐被驱赶得无处潜藏,持续了九个多月的白骨案,似乎终于走到了结束的关口。
翌日巳时初,数日未歇的禁卫军终于在天牢附近的民居里发现章仲礼和林庆的踪迹,大肆举兵围捕的时候,李意阑正好将知辛送到午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