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55)
根据严五的供词来看,唯一似乎能透露扇贩子家乡的细节,就是他每次都只点银丝面。
说起吃的来王敬元才是行家,他侃侃而谈道:“这种面里面当然没有鱼,只是和面时用的水里混了鱼汤,因此面条上有股鱼腥味儿,但是面汤很鲜,一般的外地人都吃不惯,不过也难保有人天生就好这口,所以我觉得用一种吃的来推断他是哪里人,有点儿不太靠谱。”
李意阑觉得不无道理,笑了笑说:“那也写进给守藏司的信函里,让那边顺带查一查。”
守藏司隶属于表彰库,是京中用来存放历署历任官员实录的内阁部门,如果扇贩子曾经在军器监担过职,那守藏司里肯定有他的记录,是人是鬼调出来一阅便知。
讨论过后,江秋萍体谅李意阑身体不好,能代劳的事基本都抢着干,上递的文书他来拟,严五的话也由他来问。
江秋萍隔着木栅栏问了严五一些问题,诸如他为什么要去打造四喜人,又为什么要窝藏扇贩子。
窝藏的问题严五答得和文书上记录的分毫不差,四喜人的事情也据实以告了,整个人显得十分坦荡,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问心无愧的原因,严五没为自己叫过一句冤屈,只是反复呢喃着扇贩子不是坏人。
江秋萍问他:“你连他的身份和背景都不清楚,又怎么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严五直愣愣地说:“他不赊账,也没骗过我,比我认识的许多人都和善,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心里就是这么觉得的。”
江秋萍一方面觉得这人有点憨,太容易相信别人,另一面却又在想,如果将这个迷雾重重的案子拿开不看,若是有幸相识,像扇贩子这种朋友,自己还是乐于结识的。
只可惜世途艰险而人心复杂,起初势头良好的东西,未必都能得到善终。
由于四喜人本身就是一种祭祀礼器,江秋萍也没有生疑,将这干系往谈录和知辛身上联想,只当是栴檀寺方丈的博闻强识了。
等他审问完严五之后,李意阑让衙役去将捕头请了过来。
捕头是个中年男人,身材敦实表情严肃,疏于打理的八字胡周围胡茬丛生,看起来有些疲惫。
这阵子以来所有人都很辛苦,李意阑感同身受地将语气放软了一些,将租约递了出去:“杨捕头,我没有问罪的意思,只想探探情况,你先看看这个。”
捕头走上前来双手接过约束低头看了起来,李意阑等了片刻后说:“槐康街这户人家是本月初七增加的房客,但我记得从初十开始,我们进行过好几次全城搜捕,可为什么查房的造册记录里却完全没有这个人的痕迹?”
捕头听得眉头紧皱,自己也不太明白,他朝李意阑告了罪,飞快地出去找属下了解情况了。
不到两刻钟他又折回来,右手里嵌着一个捕快的后颈,进来之后二话不说先跪在了地上,一并将年轻的捕快也按在下去。
“启禀大人,原因查到了。这个严五每天上午出摊,下午归期不定,有时是末时,有时是申时,因此搜捕的人去了三趟,三趟都没碰到他。据严五交代,他家中那个租客去的时候是深夜,平时又不出门,因此邻里都不知道他家中多了个人,事情就坏也就在这里。”
“此人是我手下的一个捕快,也是严五那条街的街坊,他见严五家中无人,一是贪懒,二是凭着过去的相知和交情,自认为严五绝不是作奸犯科的歹人,便拍着胸脯替严五做了担保,说是不用复查,严五家中那嫌犯因此才三番两次地逃过搜捕,耽误了大人办案的进度。他有罪,我治下不严,也难辞其咎,请大人责罚。”
李意阑听完后却没有要罚谁判谁的冲动,只是心头蓦然冒出一阵感慨来,想着原来要在市井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藏一个人竟然这样容易,只需要一点交情和关系就可以。果然是世间行路难,不在水也不在山,而在人情反复之间。
更让人不忍细想的是严五和这个小捕快极有可能就是好心办坏事,是无心之失。
这瞬间李意阑忽然福至心灵地想到,要是白骨案是由许多个这种看似无关之人的无心之失半推半就造成的,那么随着时间的推进,它将会变成一个越发坚不可摧的迷案。
这念头很难不让人沮丧,李意阑坐在牢笼里,忽然有些想抛下一切,去山上看看知辛。
其实倒也不是真的走不开,李意阑心里门儿清,这案子并非是离了自己就不行,因为事实摆在眼前,最多的线索还是要归功于大家伙。
李意阑也不是没有盘算过,只带上寄声骑马过去,夜里去、早上回来,时间完全够用,但问题是他不好开口让栴檀寺配合他这夜间造访。
而且知辛要是问起他怎么深更半夜地过去,李意阑连个公事公办的借口都没有,而寻常的朋友分别几天也不至于想念到不见不休的地步,总之他很没立场。
没立场的人这时想了又想,最后决定回房了之后去给知辛写信,而且还不能天天都写,毕竟信鸽是训练来做正经事的。
在搜捕这事上杨捕头确实有过失,但巡捕房里暂时没人能接他的班,李意阑不能为了纠责而让自己无人可用,只能批评了他几句,暂时先让他戴罪立功。
至于那个小捕快,众人飞快地商议了一番,最后根据律法,以干扰公干的条例,将他拘到牢里关了起来。
从牢里出去之后,白见君从后门那边走了,往后院那边靠近的李意阑等人很快就碰上了迎面而来的王锦官,李意阑赶紧招呼了一声嫂子,问道:“吃饭了吗?没有我让寄声去给你简单弄点儿。”
王锦官瞥了一眼他那鬼一样难看的脸色,没说不好听的话,点了下头又跟着他们往回走,边走边说了下杜是闲的行踪。
杜是闲倒是没什么反常的地方,上午从栴檀寺还愿回来以后,路过酒楼一顿饱餐,接着去制糖坊帮工,傍晚时在掌柜家里蹭了晚饭,回家闭上门就再没出来,之乎者也、抑扬顿挫地念到亥时过半,才终于肯消停下来。
王锦官觉得这人的日子过得散漫不羁,不像是什么能者多劳的大人物,不过她耐心够足,也没有用三两天也下结论的习惯,便将想法闷在心里没说。
李意阑却因为听到了栴檀寺,注意力一下就被带走了,等到大伙在院中告别,各自回去洗漱歇息,他却还忙得风生水起,铺开了纸笔着手给知辛写信,自己研磨自己写,并且勒令寄声不要过来探头探脑。
可是寄声会听他的吩咐才有鬼,蹑手蹑脚地摸过来,见那信上的抬头是“知辛吾友”,立刻就对还没铺成的内容失去了兴趣。
因为任凭他再怎么不靠谱,也决计想不到他六哥给大师写信时的心情竟然和情诗相差无几,遣词造句都十分艰难,既想拐弯抹角地夹带一下思念之情,又唯恐知辛太敏锐,于是起笔半天,纸上才挤出三列字。
寄声确实累了,也不管他六哥如何效率低下,不捣乱了之后往床上一趟,不到一刻钟就发出了由疲惫引起的鼾声。
李意阑实在羡慕他心宽天地大,为了能让他睡得踏实一点,便起身去熄了屋内其他的蜡烛,只在书桌上留了一盏,照出了一小方幽暗的地盘。
李意阑再坐回去,受这种静谧的氛围所影响,心情很快就沉淀了下去,像一个分别多年的老朋友,将这几天发生的事写了老长。
他谢过了知辛的费心帮忙,并告知了对方衙门的进展,写着写着想起平乐宫那个旧案,不由唏嘘这世间的缘分太过曲折。
譬如他多年前接过袁祁莲铸的长枪时,从没想过余生还会与这个人有这样的瓜葛,要是不爱提及往事的师父知道了这事,又不知道会露出什么样的脸色……
值此深夜,屋外偶有风声呜咽,外头不用想也知道既寒也凉,可李意阑心头宁静而安详,要是天光不大亮,他觉得自己能够用这种词不达意的心情,啰里啰嗦地永远写下去。
不过考虑到信使的难处,李意阑最终没有洋洋洒洒,只是跟知辛一样,用尽量小的字写了尽可能多的闲话,并且最后犹豫来犹豫去,还是满心欢喜地加了一句:
书不尽意,甚念。
——
十二月十九日,天禄殿。
昨夜白骨出现以后,太后连夜搬到了这间离仙居殿最远的住所,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十分心虚上火,但是谁也不敢戳破,宫女太监们只好装作什么都没法过,按照往常的作息忙碌起来。
食时将近,御膳房的尚膳依照昨日主事给的膳单,精心准备了大碗、碟菜、片盘、克食共计一十二品佳肴,时辰一到有条不紊地送进了寝宫。
太后夜里没怎么睡,早起没什么胃口,不过她宫里的总管劝了几句凤体要紧,她觉得有道理,便让宫女上来逐道地试过菜以后,敷衍地下了几筷子。
用膳这事每天至少三顿起,加上太后身份尊贵,尚膳局格外上心,一连十几年来都没出过什么大问题,可是在这白骨突现仙居殿的第二天,当太后的筷子伸到密制火腿上方的时候,盘中的油光淌亮的熟肉却像是受到了什么吸引一样,忽然宛如刚从体内掏出的鲤鱼心脏,一张一缩地跳动了起来。
幅度虽然不夸张,但结合白骨上所刻的誓言来看,就好像一个甩不开的诅咒正在逐步应验似的。
深宫中一天最平和清净时刻,就这样终结在了一声尖叫里。
而此时饶临城北的栴檀寺,正笼罩在一层流动的雾气里,因为幽静,几声留鸟的啾鸣都能传得很远。
知辛夜里遭了梦靥,一整夜都没能逃出来。
他梦见自己在尸骨堆里打坐,四周一片荒芜,见不到活人与房屋,他很害怕但又没有办法闭上眼睛,只能一边流泪一边不断地敲击木鱼。
然后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随着敲击,他身边的尸骨一具具站起来,用黑洞洞地空眼眶看着他,相继倒退着隐没到荒芜里不见了。
知辛若有所查地反应过来,隐约明白这是地狱,而自己正在超度亡魂。这本就是佛门中人理所应为的事,知辛摆放好慌乱的心态,继续又敲了很久很久。
渐渐的尸骨从多到寡,又从寡到只剩下最后一具,知辛感觉胜利在望,不由得加快了敲击的速度。
可最后这具却与其他的不同,它没有倒退而是靠了过来。
知辛并不怕它,只是不知道它过来干什么,很快那骷髅来到跟前,蹲下来的样子让知辛感觉有些熟悉,他正错愕,就听见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声音传进了耳朵里。
“我走了,这是我最珍视的东西,送给你吧。”
那声音比动作更熟悉,有点沙哑,带着一种天塌下来也不要紧的沉静,话音响起的同时,那白骨抬起嶙峋的骨架子,骨上平摊了两节金铁,一截像短棍,一截是个枪头。
知辛如遭雷击,绝然地摇着头说:“太贵重了我受不起,你留着,也不要走。”
话音未落,眼前的白骨忽然摇身一变,瞬间披上了生前的皮囊,那分明就是李意阑,他看起来有些低落,但还是一贯的好说话,笑了笑垂下眼帘收起手掌,慢慢站了起来:“那行,你不想收,我也就不强送了,不过留是留不下来了,知辛,后会无……”
一股极其不详的预感忽然蹿向了知辛的神识,他忽然丢下木鱼不顾一切地扑了出去,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李意阑瞬间完成了从活人到白骨再到骨灰的变化,知辛两手猛地一围,什么都没能抱住,只有那种像是霉米粉末的骨灰,劈头盖脸地扬了他一身。
“叮叮”两声金铁落地,知辛一阵天旋地转,在一种痛不可当的撕裂感中惊醒了过来。
可迷糊间他耳朵边又响起的另一阵动静。
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