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54)
“那可不,你看他的下巴,光溜溜的,身上想必也是一根毛都没有,摸起来肯定……嘿嘿……”
“他妈的,还想摸?你们可真是会倒人胃口,这不男不女的,还能算个人么?要是我早死了,多膈应人哪。”
“诶,你这话说的就有点缺德了啊,那弄成这样也不一定就他自愿的,积点儿口德吧。”
“嗨哟,我也就是图个嘴上痛快,随便说说,你还教训起我来了,你凭什么啊?莫不是看上这个漂亮的太监了?”
……
这些污言秽语实在不堪入耳,白见君皱了下眉头,投向狱卒的视线里渐渐升起了一些轻蔑。
在他看来,扇贩子纵使躯体不全,但技高手巧,比这些混吃等死的庸碌之辈不知道高了几等,这些人愚昧狭隘又不自知,只会践踏别人的缺点,实在是可笑又碍眼。
李意阑自然也听见了这些不入流的议论,立刻咳了一声,留下班头和审问的两个狱卒,将其他人都遣散了。
张潮听到那些闲话,反应却与其他人不一样,他像是被勾动了什么回忆,眉眼蹙出了疑惑的形状。
人墙散去之后,被绑在木桩上的扇贩子露了出来,众人就见他被从头到脚地泼过水,头发和衣裳都贴在身上,因为冷,身体止不住地打着颤,闭着眼睛,脸色白得可怕。
没蹲过大狱的人不会知道,牢里有些约定俗成的市侩规矩,进来的人不管冤不冤,都先要脱层皮。
这个所谓的皮不止是身体发肤,还有犯人身上那层外衣,狱卒们时常美其名曰与其被鞭子抽成破烂,不如孝敬给大爷们攒点喝酒的钱,因此扇贩子一进来,浑身就被扒得只剩下一层中衣。
中衣色白而轻薄,被水一泼身上如同轻纱一样黏在身上,连块深色的胎记都藏不住,就更别提扇贩子平平的裆部了。
一旦注意到之后,那确实是一个引人注目的缺陷,刚刚挤在这里的狱卒九成就是来看这个的,然而在各种取笑和恶意的目光之下,扇贩子给人的感觉却仍然体面,他脸上只有一些忍不住泄露出来的细微的苦痛,并没有仇恨和屈辱。
从张潮的经验来看,这人一看就不是宫里的人。
不过没进过宫的那些譬如李意阑,就看不出来了,他只是忽然和白见君有了些痛感,觉得扇贩子不该遭受这种侮辱,这人对于疼痛的忍耐力极高,由此可见内心必定非常坚韧。
拥有这样秉性的人,干什么都喜欢持之以恒,因此他和假伙夫等人一样,很难在严刑拷打下屈服。
李意阑既钦佩又有些无力,但这人不比练家子,寒冬腊月地披一身冰碴冻上半宿,第二天起来说不定就只能收尸了,他没办法只好心情复杂地移开了目光,侧头去吩咐班头:“去拿套干衣服给他换上。”
班头应着“是”,按着刀柄跑走了。
李意阑又去问那两个狱卒:“说说吧,你们是怎么发现他不是哑巴的?”
两个狱卒碰了碰眼神,瞬间无声地达成了一致,其中一个拱了拱手道:“禀大人,约莫一炷香之前,我俩看他冥顽不灵,就泼了桶水,准备冻他个把时辰,哪知道水一浇下去,就发现他那儿特别平。”
“我俩最开始吧,还没想到他是太监,只是觉得奇怪,商量了一下决定把他裤子扒下来看看,完了手刚摸到裤头儿,就听见房里忽然冒出一声‘滚’来,嗓门尖细尖细的,特别扎耳朵,那会儿我才有点反应过来,立刻拉下裤子一看,发现果然是个阉人。”
李意阑不是很爱听他们反复强调这个事,应了一声让他俩先下去了,这时班头又匆匆跑回来,李意阑等他单独进去给扇贩子换完衣服才带着同行的人进去。
扇贩子的头发还是湿的,丝丝缕缕地粘在脸上,更显得肤色苍白,干的囚服仍然单薄,他仍然在打哆嗦,只是眼睛睁开了。
李意阑和他对上眼神,立刻发现他有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和知辛有点像,都很平静,但又不一样,知辛的眸光趋向于平和,这人则是无动于衷。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没人移开,也没人说话,最后还是李意阑先沉不住气,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说:“阁下身份特殊,要查出来只是时间问题,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什么都不打算说吗?”
扇贩子知道他不是虚张声势,静默半晌之后忽然开了口,满脸正色地道:“是,我不能说。但严五是局外人,希望诸位大人明察秋毫,不要冤枉了好人。”
他嗓音细软,语速有些慢,神色间有种近乎顽固的诚恳,让人即使有些别扭,对他也很难生出恶意。
江秋萍实话道:“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管严五的死活,你不觉得一个钦犯的关心,对局外人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么?”
“也许吧,”扇贩子虚弱而温吞地说,“不过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关键还是取决于诸位是什么样的官,想怎么查这个疑案。严五与我只是萍水相逢,我这边不多做辩驳,大人们可以去找他取证,我希望他能获得应有的清白。”
王敬元凉飕飕地插进来说:“还清白?你这种人也是真自私,自己把坏事做尽了,把无辜的人拉下水了,完了就用一句‘好人’来堵我们的嘴。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你,你什么都没交代,根本就不可信。严五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们抽他个皮开肉绽的,不信他不说实话!”
扇贩子被他骂街的气势所碾压,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说什么最后又放弃了。
之后再问话他就不答了,李意阑看问不出什么来,便带着一行人转道去了严五所在的牢房。
白见君落在最后面,等其他人都出去了之后忽然折回去,脱下自己的外衫草草裹在了扇贩子身上。
微弱的温暖透体而来,扇贩子愣了一下,张嘴说了声“谢谢”,但这次没有发出声音。
白见君本来是想问的,既然不是哑巴,为什么五年前在西疆相遇的时候要拿纸笔来佯装不会说话,但这句无声的“谢谢”一出口,他好像凭空无由就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这人大概只是不想让人发现,他跟常人所不同的地方。
这猜测也许不对,但白见君愿意这么认为,于是他什么也没问,裹完衣服直接走了。
出门之后他发现李意阑等人并没有走远,起先白见君以为那拨人是在等自己,靠近一截后听见了那边的谈话内容,才发现自己的想多了,他们还是在讨论扇贩子。
刚刚张潮一口咬定扇贩子不是宫里的人,寄声不信,非要他拿证据来看,但张潮又不是大内总管,因此只有猜测而没有证据。
“宫里的太监级别再高,说到底也是伺候人的,每一个都深谙左右逢源、曲意逢迎的本事,特别圆融能忍,可这扇贩子看起来温温吞吞,但你们没发现,”张潮说着环顾了一圈,问道,“他骨子里挺傲的吗?”
“是挺傲的,”吴金拍了拍江秋萍的肩膀,开玩笑说,“有点像你们文人,宁死不屈。”
“他算哪门子文人啰,”寄声难以苟同地打岔道,“你没听别人白大侠说吗,五年前这扇贩子整个小蒲扇,都能当小弩用,哪个文人有这么大的杀伤力啊?你还不如说他是个参军的呢?”
吴金笑得不行,站出来以身说法:“那不能,你看他那薄薄的身板,风一吹就倒了,去参军统领不敢要……”
“等等!”江秋萍忽然被乱七八糟的鬼扯勾动了思绪,抬头看向李意阑,自己都有些不确定地说,“慈石、傀儡、小弩、矢服、石像生,都是机枢匠造之物,你们想想,天底下除了快哉门,还有什么地方,能够将这些技艺的巅峰水准集与一身?”
这个答案再明显不过,是朝廷专门主管兵器和宫廷御用器具制造的军器监。
军器监和一个不像太监的太监,很快就将话题导向了逐渐明朗的境地,也就是野史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十五年前的平乐宫大案。
李意阑根据猜测推断道:“也就是说,扇贩子很有可能就是军器监当年涉案的旧部,但圣旨不是流放西疆么?”
剩下半句他没说,但张潮已经领会到了,掀起嘴角露出了一抹有些讽刺的笑容,他说:“天下的事情那么多,怎么可能件件都写成圣旨。你们也知道,我是江陵人,十五年前在都城念私塾,因此对这事有些耳闻。”
“当年被罚宫刑的人不止是袁祁莲,那些在他治下又反复帮他求情的朝官都被打成同党,一应三十多人,全部被拖进过净身房,这扇贩子恐怕就是其中的一个。”
王敬元莫名感觉腿缝里发冷,龇了龇牙,暗自腹诽这皇帝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切人的子孙根还切上瘾了。
寄声的脑子有些跟不上,脸都皱成了一团,他满头雾水地说:“不对啊,根据我们之前查到的,这案子背后的主谋不是首辅冯坤吗,怎么又跟军器监的人扯上干系了?这么看他们比那什么冯坤有嫌疑得多,那我们之前的方向不是全错了?”
李意阑不知道该什么答这话,只好实话实说:“有可能。”
寄声登时就感觉天灵盖上压来了一块泰山般的巨石,重得他承受不住地蹲到了地上,刨着头发发愁:“诶!烦死了,就剩十二天了,还这么多事儿。”
然而其实他们可能连十二天的时间都没有了,因为值此深夜,江陵皇城的太和殿里,老油条们正在热火朝天地打太极,和上次一样,三公九卿六部,谁也不愿意接仙居殿这个烫手山芋。
第53章 梦靥
严五到现在还稀里糊涂的,自己老实巴交一个平民,怎么忽然就成了涉案人。
下午刑名审问过他,严五说的都是实话,他跟扇贩子认识的时间不长,也就不到一个月,他不知道这人叫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只知道他写得一手好字,似乎不太为生计所迫,但是银钱好像不多,还有严五平时叫他先生。
说起两人的相识,也实在是平平无奇,没那么许多的算计。
严五在巷子口摆摊已经好些年了,家中的老母亲少时去过很多地方,做得一手大江南北的好面食,街坊邻居都赞不绝口,后来母亲过世,他不忍心那些手艺失传,便辞了跑镖的生计,改行继承了这个小面摊,春去秋来虽然没能发大财,但胜在轻松安稳。
在严五的记忆里,扇贩子是依稀是十月末才出现的新主顾,隔三差五就会来点一碗面,既不赊账也不说话,跟巷子里的百姓根本不是一个模样,以那种容貌和气质来说,严五想不注意到他都难。
不过严五本身也不善言谈,两人默默地当了月余的买卖主顾,相互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直到了觉方丈为了法会让严五去找打造一副四喜人,他忙着到处询问,一连好几天都歇着业,等到再出摊的时候,就见那人在他摆摊的石头墩子上坐着,见了自己让出位置来,照例点了份他常吃的银鱼面。
严五觉得不好意思,但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感动,于是从那天起,每次就给那人舀很多的浇头。
两人这才慢慢开始熟悉,从互相点点头到严五单方面地打招呼,没多久这人用纸笔向严五打听,知不知道巷子里哪儿有空置的屋子租赁。
严五这才反应过来他不会说话,古道热肠地帮他去问了一圈却没找到房屋,最后把自己家中闲置的那间租给了对方,为了让对方不至于觉得欠人情,还象征性地收了几钱银子,回头全贴补到了伙食里。
傍晚时分衙差已经去严五家中走了一趟,根据他的交代,从他卧房中搜出了相应的租约。
李意阑将刑名师爷整理出来的案本都翻了一遍,接着侧头和众人嘀咕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