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不识君(182)
“儿臣…遵命。”
看着这一幕,左明非暗忖,延光帝此番举动,即便弈王来了,那也算不得是家人之间的话别,而是君命。
君命难违。
半柱香的时辰过去了,匆忙的脚步声夹杂着沉闷的盔甲碰撞声而来,延光帝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小叔!”季颂寰迈腿跑向季随舟,想给人一个拥抱。
季随舟双手抱拳,无声地拒绝了季颂寰的亲近,他淡声道:“臣见过陛下,见过太子殿下,不知陛下还有何吩咐?”
“不必多礼。”延光帝和声道:“此处没有皇帝和太子,只有父子,叔侄和…兄弟,小九随意便好。”
季随舟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语气仍旧平淡:“臣遵命。”
“……”延光帝的呼吸有几分起伏,他道:“你可以怨朕,但寰儿呢?他每时每刻都在为你担心,你就没什么对他说的?”
季随舟这才看向季颂寰的方向,但目光却没落在季颂寰身上,而是落在了不远处的左明非身上,他深深躬身,行了个学生礼:“此去不知归期,还望先生保重身体。”
延光帝:“……”
左明非回礼:“殿下也要保重。”
延光帝眯眼注视着季随舟:“你宁肯与外人话别,也不肯给家人留下一句话?”
季随舟苍白的脸上忽地浮起一抹古怪的笑意,“倒是有一句想留给皇兄,方才人多眼杂,未能来得及说。”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延光帝。
延光帝直觉这不会是好话,但他仿若站在深渊之巅非要往下瞧一眼般地开口:“你说。”
季随舟郑重行礼,语气残忍且轻快,“此别过后,臣与陛下死生不复相见。”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不带一丝留恋,绝情又轻狂,似乎笃定了延光帝不会将他如何。
是啊,延光帝还能将他如何呢?
“小叔!”季颂寰下意识想去追,却听到后边传来闷哼声,接着是液体喷洒而出的声音,他急忙转身,看到延光帝吐出一大口血,季颂寰大惊失色道:“父皇——”
“陛下!陛下!”
左明非眼疾手快地闪至延光帝身前,他伸手探向延光帝的脉搏,却被延光帝躲开了,“朕的身体有…有太医照料,不劳…爱卿费心。”延光帝呼吸不稳地说。
左明非顿了下,心下知道延光帝这是不想被人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于是左明非应道:“是。”
季颂寰顾不得伤心季随舟的离开,他担忧且焦急地蹲在延光帝身侧,道:“父皇你还是先让太傅为你诊断…”
左明非眉头微凝,他正想去阻止季颂寰,但已经晚了。
延光帝听到这句话,顿时勃然大怒,他一掌甩在季颂寰的脸上,“啪”一声脆响,“放肆!你想知道朕何时归西,好早日登基是吗!”
季颂寰被扇得偏斜在地,他呆愣地跪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捂着脸,目光惊愕地望着延光帝。
左明非挡在季颂寰的身前,稳声道:“陛下恕罪,殿下不过一时心急,决无大不敬之意。”他暗中拍了下季颂寰的膝盖,示意他起身请罪。
季颂寰强忍着眼中的泪水,调整姿势跪拜在地:“儿臣绝无此意…还望父皇恕罪…”
“你无此意!?”延光帝大口喘着气,他脑海中一片混乱,众多杂事浑搅在他心中,他怒意难消:“你众望所归!你有情有义!怕是你一声令下,朕就会被你取而代之了吧!”
“陛下恕罪!!!”
在场之人纷纷跪地。
身为帝王,延光帝既担心季颂寰不出色,又担心他太出色,这本就是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季颂寰缩在地上,不发一语,泪水顺着他的脸庞落入土壤,他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父皇,只能无能为力地重复:“儿臣不敢…儿臣不敢…”
左明非出声,“太子失仪,是臣教导不善,眼下陛下应以龙体为重,还望陛下看在黎民百姓的份上珍重龙体,及时回宫医治。”
延光帝深呼吸一口气,他像是从神思癫乱中突然回神,眼神清明了不少,看着缩成一团的季颂寰,延光帝忽地心生不忍,酸涩的情绪在心中泛起,他朝季颂寰抬了下手,又无能为力地落下,“……”
“臣定会好好反省,还望陛下宽心。”左明非请罪般道。
延光帝用力闭了闭眼睛:“那就…有劳爱卿。”他亲自为太子挑选的老师,自然是极为出色的。
等延光帝离开,福豆不顾自己颤抖,急忙爬向季颂寰:“殿下,殿下!殿下你没事吧?”
左明非蹲下去将季颂寰扶起来,季颂寰脸上鼻涕眼泪和泥土混在一起,由于哽咽,他的身体一抖一抖的,但他却忍着不哭出声。
左明非对福豆道:“福豆,去找一辆马车来。”
“诶!”
季颂寰看了眼左明非,默默擦了擦眼泪:“太傅,我有些懂小叔了…有时伤人最深的…恰恰是自己最亲的人,哪怕他是身不由己,哪怕我也懂他的身不由己…”
左明非安慰般地笑了下,看吧,有些道理他不用说,殿下也会慢慢懂得,此番任由殿下跑出来,也不算是一无所获。
“殿下赤子之心难能可贵,可也要明白,防人之心不可无。”左明非循循善诱道。
这就是左明非的教导之道——看似润物细无声,实则刀刀切中要害,毕竟,切肤之痛需得亲自体会才能刻骨铭心。
季颂寰垂眸道:“孤知道了,谨遵…先生教诲。”
年轻的储君逐渐意识到,从今往后,与他同一阵营的便只有他的太傅了。
两个月后,朝廷南下迁都启阳,启阳改名为重京。
回府的路上,喻勉掀开车帘看着车窗外的宁和景象,听着人来人往中对太子的夸赞,他的手搭在车窗边沿,漫不经心地敲动着。
诸如太子在城外设立难民营,又譬如太子号召商人募捐支援前线等等,这些事喻勉已经听了快个把月了,其中自然少不了左三为东宫的出谋划策。
左家早早迁往到重京,在此地根基颇深,替太子筹谋自有余力,只是如此一来,东宫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
“古有谢安东山再起,今有左三卷土重来。”语带戏谑的女声突兀地响起。
喻勉微微回身,对车外道:“进来。”
白色的倩影闪至车内,对喻勉莞尔一笑:“好久不见。”
喻勉看向白檀,“我让你早早来重京部署,你就是这般部署的?这里俨然成了左家的地方。”
白檀斜了喻勉一眼:“你讲讲道理,左家一群人,我只有一个人,如何争得过他们?”她眉梢微挑,继续道:“再者说,你担任丞相以来,已经罢免了无数官员,他们早就对你心生怨怼了,风口浪尖之上,若我们再拿下重京,成为众矢之的的可就不单是左家了。”
“即便不拿下重京,你以为那群人就会放过我们?”喻勉语气淡淡。
“事有轻重缓急,柿子也要挑软的捏。”白檀用手撑着下巴,笑得意味深长,“比起来得罪你,想必他们更愿意得罪左家,这招就叫做…祸水东引,毕竟你家那位可是真祸水。”
“……”喻勉慢悠悠地掀起眼皮,瞧着白檀这幅坐没坐相的样子,他道:“也不知道谁更像祸水。”
“呦,这可说不得了。”白檀抚掌而笑:“我夸左三好看也不行?”
“不行。”喻勉干脆道。
白檀嗤道:“你就护着吧,等左三哪天将你从丞相的位子上拉下来,有你好受的。”
喻勉眸中闪过一丝兴味,“若真如此,那还算有趣。”
白檀无语道:“呵,你直接给他得了呗。”
第138章 月华如水
丞相府外, 左明非正在送左萧穆离开,左萧穆皱眉瞥过左明非领口的一抹红痕,没好气地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