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草师爷(4)
看着账本上的俸禄支出,傅云书仿佛被钝刀子切割一般的心痛,但这笔钱又避无可避,他只能佯装淡定地点点头,道:“衙役虽多,但我县文房却仅有许县丞与郑主簿二人,他们各司其职,若再行调动显然不妥,我初来乍到,身边缺个帮着打理的人,不如另招一位师爷,俸禄由我支付,两位大人怎么看?”
许孟心道,这是上司不信任自己,想要另栽心腹,正盘算着如何说话才能让小县令打消这个念头,那厢赵辞疾已经抢先一步表忠心,道:“既是县令所需,我等没有不应之理。”
许孟暗中冷哼赵辞疾一眼,只好跟着道:“事不宜迟,不如下官现在就去书写告示,替大人广招人才。”
傅云书笑道:“甚好。”
很快傅云书就笑不出来了。
县衙之中尽是歪瓜裂枣,他原以为是许、赵二人品位太差的缘故,待应聘师爷的人一涌而来,望着眼前一簇一簇更歪的瓜、更裂的枣,傅云书终于明白,原来县丞与县尉已经尽力了。
扶着额头深深吸了口气,傅云书安慰自己,虽然人家长得不咋地,兴许才华横溢也难说,人不可貌相。于是他微笑温声道:“在座各位的高低深浅,本县一时不能尽知,不如便以文章论胜负,我出一题,大家各抒己见便是,题名,剿匪。”
寇落苼来得迟了,只能坐在最后头,抬眼望去,只能见到小县令端坐在公堂之上,他的眉眼唇鼻一概看不清楚,中间隔着闲人无数,他也没有看见自己。
这样最好。
寇落苼提笔在宣纸上落下“剿匪”二字,忽然一笑,若论剿匪,恐怕没有谁会比自己更清楚群鹰寨的底细,不需多思,便是洋洋洒洒数千字,待笔落章成,寇落苼吹干纸上墨迹,悄然抬眼朝前望去,小县令依旧坐得端端正正,脑袋却时不时点一下、点一下,显然是无聊得快睡着了。
寇落苼起身交卷,他交得既不算早也不算晚,混在人群里出了县衙,几乎无人察觉。
待县衙内最后一个人交卷完毕,赵辞疾一边帮着傅云书理着一摞纸,一边道:“方才我瞥见一个年轻人,生得倒是俊逸风流,就是不知他文采如何。”
听见是“俊逸风流的年轻人”,傅云书立即想到了寇落苼,睡意登时消散了大半,抬首朝四周张望,“他在哪里?”
赵辞疾道:“早已离开了。”
想到寇落苼说自己只是暂且逗留九合县,没准现在已经走远了,傅云书没来由地一阵失落,只道:“那便算了。”
捧着卷子来到书房,傅云书粗略一数,此番竟来了百人有余。他心中免不了地生出些许期盼,想着在这百余人中会不会有才华惊艳之人,当即坐下,开始阅卷。
而此时,寇落苼已回到客栈,解了外衫,倚在贵妃榻上捧着本书有一眼没一眼地看。屋外传来敲门声,小二在外头道:“公子,小的给您送晚膳来了。”
寇落苼起身,随手把书倒扣在一旁,道:“进来吧。”
小二推门而入,手上拎着一个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摆出四个菜,寇落苼凑过去一看,鱼脑豆腐、丝瓜青豆、豆鼓比目鱼、开水白菜,笑道:“今日的菜色倒是新奇。”
小二道:“寨主,您有所不知,这四个菜可是县令大人的待遇呢。”
只有没几人知道,九合县最大的这家客栈,其实是群鹰寨的产业,寇落苼进县城时,一般都住这里,掌柜的和小二都是他的得力下属,看此时小二眼里亮晶晶的,显然有一肚子的八卦想要倾诉,寇落苼一撩袍角,在凳子上坐下,夹了一筷开水白菜入口,才道:“怎么说?”
小二绘声绘色地将自己所听闻的傅县令初入府那晚的事讲了一遍,当然没略过美人在侧铁面傅青天无动于衷这段,末了还补了寇落苼在街头巷尾没听过的后续,“翠莺儿被连夜送回婠婠楼,哭了足有一个时辰,可我听说,那小县令自个儿抱了被子躲去书房,撇着嘴,委屈得好像也想哭了!”
寇落苼没绷住,一下子笑了,他掩饰地咳了咳,道:“这些事儿你倒是打听得清楚。”
小二道:“寨主您说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唔,”寇落苼点点头,道:“那我现在知道了,小县令是个爱哭的。”顿了顿,他对小二道:“你先下去吧,不必伺候,明日我就要走了。”
小二奇道:“寨主,你不等着小县令来找你吗?”
寇落苼笑着摇摇头,道:“我自有打算。”
寇落苼那厢悠闲自在地吃吃喝喝,这厢的傅云书已是焦头烂额头大如斗,九合县土匪猖狂,九合县百姓也是文字清奇。
一位壮士书下龙飞凤舞的一句豪言壮语——遣我一人,杀尽天下狗贼!
傅云书将这份卷子默默移到一旁,心道不需我派遣你现在就可以去杀,待你壮烈牺牲后我会将你风光大葬载入县志。
下一张纸倒是详细,密密麻麻整整一页蝇头小楷,全篇内容可以概括为两字“招安”,作者大概是遭遇过土匪,详细描述了土匪的强壮威武杀伐成性,又表达了对本县衙役们的深度不信任,傅云书几乎可以透过文字看见一个窝窝囊囊的小老头瑟瑟发抖地提笔写道:若能化敌为己,实乃九合之幸,江北之幸。
傅云书回想了一下自己见过的那些土匪的德行,默默将这份卷子丢到地上。
还有一位人才相当有想法,他提议傅云书效仿古人,用美人计,将本县花魁翠莺儿送到群鹰寨主海东青身边,勾引他,迷惑他,使其堕落无心其他,与此同时也不可放过军师青燕子,应当一并勾引之,令海东青与青燕子反目,等群鹰寨内乱,县令便可乘虚而入,派兵攻打鹰嘴崖,定能马到功成。
傅云书看着这份卷子,仿佛置身看台,戏台上正演着一出帝王美人的好戏。土匪头子海东青是吴王夫差,翠莺儿是美人西施,他便是那勾践,卧着薪尝着胆,咬牙切齿地意图复国。只可惜这出戏精彩归精彩,传唱度亦是颇广,海东青闲来无事应当看过,可行度不高,倒是这份卷子若是送去戏班,再修一修改一改,难说不是又一出好戏。
他将戏折子放到一旁,又展开下一张。
文章内容尚未入眼,单是这手如行云流水铁画银钩的字便令傅云书眼前一亮。他熬夜阅卷,看到此时夜色已深,屋外月朗星稀,虫鸣阵阵,身侧的烛台爆出噼啪轻响,下人送来的宵夜就搁在一旁,傅云书看完此卷,恍惚间拿起一只饼,直到咬下一口,才惊觉饼已经凉透了。
此卷即便放在科举中,亦称得上是难得的佳作,更不要说与眼前这些聱牙诘屈之作相比,饱受大半夜折磨的双眼闪烁,傅云书遇此清华文章,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目光连忙移到文末,一看作者姓名——
寇落苼。
第5章 庙堂之高(五)
第二日一早,寇落苼用完早膳,提了包袱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待会儿官府的人来找,你只说那位客官结清房钱自行离去,旁的不要多讲。”
小二跟在他后头送他,问:“头儿,您行踪不定的,又不在本县的牌门上,官府不一定找得着您啊!”
寇落苼漫不经心地道:“我既想让他找到,他便一定能找到。”
小二眯着眼目送自家寨主离去,心道寨主年岁渐长,长期独身,心思也越来越难以揣测了。一回头,对上两个官人,跟着一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那公子哥儿朝客栈里张望片刻,瞥见立在一旁的小二,忙问:“请问这位小哥,你家客栈中可宿着一位名叫寇落苼的公子?他住哪一间房?”
寨主真是神机妙算!小二眨巴眨巴眼睛,道:“对不住这位客官,小的职责所在,不能泄露住店客人的消息。”
话音未落,其中一名官人已经揪住了小二的衣襟,喝道:“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这是本县父母官傅大人!还不速速答来!”
傅云书连忙阻止,道:“住手!怎可如此放肆!”
官人悻悻松手,在傅云书的冷视下缩到一旁。小二跌坐在地,不住地磕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不知是傅大人,竟犯下大错!还望傅大人饶命!”
傅云书叹了口气,屈身将他扶起,温声道:“莫怕,是本县手下无礼,你尽己之责,是应当的,何错之有?快起来吧。”
小二演技精湛,抽着鼻子起身,眼眶已然红了。
傅云书从贴身荷包中取出一点散碎银子,塞进小二手里,笑道:“回去买点吃的,且当是本县向你赔不是了。”小二自然慌忙拒绝,却被傅云书死死握住双手,依然微笑从容道:“若不愿收赔礼,那便当做一点打赏——你可知寇落苼公子现在何处?”
小二攥着碎银的拳头一点点缩到身后,垂着脑袋,道:“回大人的话,那寇姓公子今儿个一早便退房离去了了。”
“什么?!”傅云书一惊,连忙追问道:“那你可知他去了何处?”
想到寨主的吩咐,小二立即摇头道:“这个小的就不知了。”顿了顿,抬眼偷瞄跟前一脸惊慌的小县令,心里忽然一软,道:“只看见他好似往县门的方向去了。”
傅云书当即转身朝县门处追去,两个官人连忙跟上,一口气跑出两里路,其中一个官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人,那个寇落苼既然自行离去,说明他并不特别执着于在此求职,大人就不必强求了!”
“你懂什么?”傅云书不悦地道:“他既来应试,便是有意,怎能算强求?当年刘皇叔请诸葛亮出山尚且要三顾茅庐,我不过尽力一寻罢了。”
一路狂奔至县门口,三人都已是精疲力竭。傅云书双手撑着膝盖喘了一会儿气,抬起头朝县门望去,进出县门者寥寥无几,一眼就能看清楚,里面没有一个是那天一袭青衫磊落的年轻人。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涌上心头,傅云书咬咬牙,继续抬腿要往县门外走去。
两个跟随的官人立即傻了眼,“大人,您还要接着追啊?”
“怎么了?”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忽然传来,两个官人回头一看,既惊且喜,“赵大人,您来了?”
赵辞疾策马而来,停在傅云书身边,翻身下马行礼,道:“见过县令大人。敢问大人为何要出县门?下官可否助一臂之力?”
傅云书只道:“我要去找一个人。”目光落在赵辞疾的高头大马上,“赵县尉的这匹马不错。”
赵县尉一点就透,当即恭恭敬敬地把缰绳送到县太爷手里,道:“大人尽管一用。”
傅云书也不跟他客气,接过缰绳马鞭,骑着就走,将身后一干人等埋进马蹄扬起的尘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