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草师爷(20)
“少废话,”傅云书问:“就怎么样?”
王小柱一颗脑袋埋进了胸前,细若蚊呢地说:“就叫县太爷您亲自登门去请。”
傅云书尚未有什么反应,寇落苼反倒笑了,说:“这孔家人好大的口气,怕是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当土财主当了太久,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了。”
“可不是吗!”王小柱立即附和,“仗着自己是九合县的大户,居然连傅大人的面子都不给!就他家儿子最精贵,又不入狱又不动刑的,问问都不行!”
“行了,”傅云书想起先前赵辞疾的话,想必他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孔家在九合县横行已久,已经无法无天了。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问:“听闻孔家自群鹰寨壮大后便日渐式微,那他们家现在主要靠做什么赚钱?”
王小柱犹豫着说:“他家好像有一家特别大的钱庄……”
“恒通钱庄。”寇落苼道:“孔家鼎盛时涉猎颇广,丝绸米粮茶叶陶瓷,都曾沾过一手,听说还盘过几座青楼,如今日薄西山,主要便靠着几家开在江北各地的钱庄吃饭。”
傅云书好奇地问:“既然生意做得这么好,怎么就败落了?就因为群鹰寨堵了道?孔家这么有钱,缴足了买路钱,举族搬迁不就是了?”
“为什么不搬家这倒是不知,兴许是祖坟在这儿,风水太好舍不得挪,不过旁的在下倒是略有耳闻,”寇落苼凑近了傅云书的耳朵,压低声音道:“孔家败落,与十四年前的那场谋逆大案有关。”
十四年前的谋逆大案?
那时傅云书还是个被西席先生死死盯着读书、连手指都只能悄悄吮的小屁孩,能传到耳边的消息只有谁谁谁家的孩子写的文章又被哪位大学士夸奖了、谁谁谁家的孩子能在七步之内成诗一首,诸如此类,末了再补一句“再看看你”。傅云书当时真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风刮在脸上都不晓得从哪个方向来,可那场谋逆案,却深深烙刻在他平淡的记忆里。
那段时间,老爹开始整晚整晚的不回家,傅云书掰着手指数过,最多的一次,老爹连着七天没有回来,即便回家一趟,也是来去匆匆,连个眼神都没空递给傅云书一眼。他扑腾着小短腿跑去找娘亲抱怨,娘摸着他的头说,乖,爹爹有大事要办。他再问,娘亲却什么也不肯多说了。
他不晓得那件大事最后到底办成了没,只记得有一天回家,听见老爹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嚎啕大哭,铁骨铮铮的一条汉子,哭得比隔壁骁骑将军家的奶娃娃夺了吃食还凄惨。他在书房门口呆呆地站在,过了许久,老爹红着眼睛从里面走出来,看见他,摸了摸他的头。
此后数年,当年天大的波澜也逐渐平息,化为史书上的寥寥数字——安王意图犯上,帝遣将平息。
这短短的一句话,其后掩藏的腥风血雨、阴谋杀戮,都如同老爹当年落下的眼泪一样,悄无声息地干涸了。
傅云书诧异地看了眼寇落苼,低声问:“十四年的安王谋逆案?孔家能和那扯上什么关系?”
寇落苼道:“当时江浙的巡盐御史,被指与安王同谋,贪污受贿用以支持安王招兵买马,事发后全族老小统统入狱,连同以往办的事也全被翻出来彻查——孔家恰好在不久前送了点东西上去用以打点,谁知正好就撞在了枪口上。虽说没查出些确凿证据,但古往今来与谋逆扯上了关系的谁能好过,死没死透,却也元气大伤,孔家从此一蹶不振。”
“我还当孔家居然有那般本事,原来同谋逆搭着的也是十八竿子的关系。”傅云书说着,忽一挑眉,睨着寇落苼,道:“不过这十八竿子搭不着的事,寇兄怎么知道?”
“游历江湖多年,略有耳闻罢了。”寇落苼淡淡地道,目光移向王小柱,问:“孔家人除了这些以外,还有没有说别的?”
他俩旁若无人地咬了半天耳朵,看得王小柱莫名脸红,如刷了红漆的桩子似的在一旁戳着,半晌终于被人记起,一怔,用力晃了晃脑袋,说:“没……孔家人冷淡得很,半个字也不肯多吐。”
寇落苼又看向傅云书,问:“傅大人想怎么做?”
青瓷小碗在手中转了一圈,傅云书转手将碗稳稳地放回桌上,淡声道:“既然孔少爷无事不见人,那么便去将孔老爷请来。他稳居九合县首富多年,本县初来乍到,有许多问题应当好好请教一下孔员外才是。”
王小柱得了县太爷的口信,撒开腿噔噔噔地跑出去了。目送着王小柱的背影远去,寇落苼说:“孔家老头儿爱子是假,试探是真,他想借此,将县主的虚实探个分明。”
“试探是真,爱子也是真。”傅云书眉头微蹙,道:“我总觉得那个孔伦有些不对劲。”
第23章 移尸(十四)
寇落苼笑道:“连人都没见着就晓得不对劲儿了?傅兄何时练就的千里眼?”
傅云书“啧”了一声,没好气地撇他一眼,说:“据沈家夫妇所言可得知,这个孔公子对沈珏不错,两人之间可能又是那种关系……若沈珏真是自愿跟着孔伦,那两人感情算是甚笃,可沈珏身死数日,孔家未曾上报失踪,如今官府主动去询问,也推说不见……这实在是不合常理。”
寇落苼道:“孔家树大根深,又盘踞九合多年,只怕与之前的几位县令都关系匪浅,如今傅兄新官上任,他们未曾贺喜送礼,应当是打听清楚了傅兄你的家世,又不知你脾性如何,未免出错,一时不敢轻举妄动,这才按捺到现在。若傅兄当真亲自上门,便是落了下乘。”
“孔家这是把我当成前任县令了,可谁叫我偏偏不姓钱……”傅云书正笑着说,忽然一愣。
寇落苼问:“怎么了?”
傅云书的面色渐冷,闷声道:“他们想必已经试探过一次了。”
寇落苼诧异地问:“何时的事?怎么试探的?”
傅云书嘴巴一瘪,闷闷不乐地说:“我初来衙门那天晚上,有人送了个姑娘到我房里。”
这事被当做传奇故事,风一般地在九合县刮过,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寇落苼看着傅云书委屈巴巴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傅云书瞥见,立时横来一眼,“你还笑?”
寇落苼接收到小县令愤怒的眼神,咳嗽一声,努力敛了笑,道:“此事在下入县衙之前便有所耳闻,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傅云书垂头丧气地道:“这样丢脸的事居然还被传得满城风雨,真是有辱斯文。”
安抚地拍了拍小县令的肩膀,寇落苼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低声问:“傅兄那晚……可曾……嗯……被那女子占去了便宜?”
小县令的脸颊立时飞红,他羞窘地一把甩开寇落苼搭在自己肩头的手,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本县洁身自好,自然不会……自然不会做出那等有伤风化之事。”
寇落苼道:“遣那女子入府之人必定是想借此摸清傅兄的脾性,若傅兄笑纳,那不过就是一个贪恋美色的庸才,不足以为虑。可傅兄言辞拒绝了,那么情况便有二,其一,傅兄是真正直,不为美色所动,其二,傅兄不过是上任之初心有忌惮,不敢放肆,此举不过是掩饰做作而已。如今他们尚未摸清傅兄是哪一种,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傅云书问:“寇兄觉得这是孔家所为吗?”
寇落苼没有回答,反道:“其实现在想来,傅兄当初还是收下那份大礼为好。”
傅云书诧异地道:“寇兄!”
“假意收下,叫对方以为你不过是个好色之徒,放低戒心之后,自会露出马脚,傅兄方有线索可察。如今他在暗我在明,他们没有动作,我们反倒无从下手。”寇落苼淡声说着,一手又攀上傅云书的肩膀,小县令此刻神情复杂,恹恹地一言不发,他一笑,握着他的肩膀轻轻晃了晃,温声道:“不过你严词拒绝,这很好。”
那种哄小孩儿的感觉又窜上心头,被哄的傅云书沉着一瞥寇落苼,正欲开口说什么,门外忽然又响起了敲门声,王小柱的声音从外头传来,道:“启禀大人,孔德已被带到。”里头一时没什么动静,不过这回王小柱学乖了,搓着手呆在原地等着,没再试图对门做些什么粗暴的动作,只是仍忍不住朝里头张望,想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看看里头如今是怎样的光景。
门“吱嘎”一声开了,县太爷身后跟着寇师爷,两人一前一后地从门槛跨出,身上穿的长衫皆是整整齐齐、服服帖帖,没有一丝不妥,王小柱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哧溜打了个转,立即又垂下脑袋安安分分地站着,道:“大人,孔德此刻正在厅中候着。”
“嗯,”傅云书道:“那本县就去会会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九合县首富。”
孔德,孔伦的老爹,九合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孔大员外,年轻时也算是一位风云人物,身上背的故事记在纸上摞起来也能出一本传奇话本儿供人观赏,岁月流逝,原本茂密的头发也如光阴一般逐渐稀疏,如今佝偻着背脊,仰头看着悬在厅中的一幅山水画。
傅云书踏进厅中,道:“孔员外?”
孔德转过身,见了傅云书,躬身行礼,“老朽孔德,见过傅大人。”
他是有举人,有功名在身,不必行跪拜礼,傅云书也怕这颤颤巍巍的老头儿一跪下去就起不来,并不计较,嘴角弯起客套的笑,道:“孔员外怎的知道我是谁?曾经见过本县?”
“员外一词不敢当,老朽只是耳闻,说新上任的县令傅大人,是个刚正不阿、年轻有为的俊后生,方才一见傅大人,立时便明白了传闻实在不假,大人英姿卓绝,老朽久仰。”孔德道。
寇落苼心道这老头儿看着行将就木的,嘴皮子倒利索,拍得一手好马屁。眼珠子一转,与傅云书对视一眼,踏前一步,做足了狗腿子的样,歪嘴笑道:“孔员外,可知我们家大人为何传你前来?”
孔德瞪着一双昏黄老眼,佯装糊涂,问:“老朽愚钝,不知傅大人传老朽前来所为何事?”
“其实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傅云书微笑着示意孔德入座,不一会儿两盏清茶摆在两人面前,傅云书端起茶盏,用盖子拨开浮叶,轻吹了口气,道:“家父有一位学生,与孔员外乃是同年,时常在家父面前提及孙员外,说孙员外您一向乐善好施、博施济众,深受九合百姓爱戴。”
孔德连连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孔员外不必过谦,”傅云书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本县初上任时,在街头巷尾都曾听见百姓夸奖孔员外布施之举,可见员外为九合付出良多,本县应当好生感谢一番才是,只是,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