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凰(140)
也许是这样的侮辱取悦了那群乞儿,他们并没有追上来,谢司涉拉着齐熬慌不择路的逃跑,一直跑到了他熟悉的地段。
停下来后两个人都靠在墙根吁吁喘着气,谢司涉看着齐熬,戳了戳他的脸:“喂,你怎么死里逃生活下来的啊?”
可是齐熬没有回答他。
初见时齐熬有双灵动的大眼睛,现在却只剩呆滞,痴痴傻傻的,好像连话都不会说了。
谢司涉看他又脏又臭,比自己还像个乞儿,忽然就叹了口气。
“什么贵门…还不是,一眨眼就没了。”谢司涉把傻乎乎随人摆弄的齐熬带回了自己的乞儿窝。
他把齐熬洗干净,给他换了套乞儿的衣服,怕他被人认出,又往他脸上擦了泥,带着他离开这片没什么好感的土地,一路乞讨,流浪着来到邻近的琅琊郡。
这一路上,齐熬都没有开过口,他就像个傻子,会突然大哭,会突然害怕,会在夜里紧紧抱着谢司涉才敢睡觉……
谢司涉觉得自己招上了一个□□烦。
可不知为什么,他一直没有把这个麻烦丢掉,一直带在身边,就这么,在琅琊郡待下来了。
直到过了一年,有一天谢司涉带着两个馒头回到乞儿窝,缩在窝里的齐熬突然跳了起来,欢快地迎上来喊他“弟弟”。
那一瞬间…谢司涉手一抖,馒头掉到了地上。
谢司涉连馒头都来不及捡,他问齐熬:“我是谁?”
齐熬怯生生一笑,大眼睛里带着点笑,他软糯地喊着:“弟弟。”
谢司涉的脸蹭的就红了。
他从有了记忆那天起,就一直在乞儿窝里摸爬滚打,爹娘都没有,更别说姐妹兄弟了…
这人怎么回事啊,一恢复了说话就这么瞎喊!
谢司涉扭过头:“我才不是你弟弟!”
齐熬却还是笑,又喊:“齐泽,弟弟!”
谢司涉的心蓦地往下一凉,他惊愕地看着齐熬,想了想,小心问他:“你知道你是谁吗?”
闻言齐熬的笑容逐渐消散。
他又变得茫然,好不容易鲜活起来的眼眸又逐渐呆滞…
谢司涉额角一跳,赶紧抓住他的肩膀大声说:“别乱想了,你叫齐熬,我叫谢司涉,我们都是琅琊郡苟活的乞儿!没有爹没有娘更没有兄弟!”
齐熬瘪起嘴,揉着眼睛呜呜哭了起来,边哭,边抱着谢司涉喊弟弟。
谢司涉手足无措,心说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受了太大的刺激,忘了事了?
谢司涉没有办法,就这么连哄带骗,把时好时坏的齐熬带在身边,照顾着,慢慢陪着他逐渐好转。
这花了谢司涉不少时间。
好的是齐熬终于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除了过分胆小不敢和人说话外,已经没有别的毛病;坏的是,齐熬完全忘了自己的过去……
齐熬能够自己照顾自己后,谢司涉突然就不想和他继续待在一起了。
他开始试着赶走齐熬,或者主动离开。
可是齐熬总会跟着他,怯生生的,害怕一切生人,发着抖,在人群里不知所措。
齐熬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去乞讨!
这不得饿死!
谢司涉没眼看,拿着唯一的馒头,把齐熬拉回了他们曾经的乞儿窝。
他把手里的馒头丢给齐熬,骂咧道:“傻小子,吃吧,我已经吃过了,这个留给你的!”
齐熬不敢吃,可怜巴巴地看着谢司涉。
谢司涉被他烦的没有办法,说:“我不走了,行了吧!”
齐熬这才把馒头递到了嘴边大口大口啃起来。
谢司涉:“……”
他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响,这让他刻意离开齐熬,站得远了些。
谢司涉叹气。
这可怎么办,我要是不在,他要么得饿死,要么得吓死,难道真的要把他甩掉吗……
怎么办?这个问题谢司涉不知不觉就想了一年。
一年里,齐熬恢复的比以往又好了些。
某一天,谢司涉带着齐熬出去翻找吃的。
他们精疲力尽,穿走在一个个比他们还要肮脏的烂泥坑里。
谁也没有想到,人生的转机在这一天向他们招了手。
他们在墙根处靠坐休息时,有一个粗布麻衫的中年清瘦男人站到了他们脚边。
那个男人弯腰下蹲,抬起了齐熬的下巴。
男人长得很好,笑得宛如春风。他用温和的语气对齐熬说:“我叫龙无且,是个谋士,半个术士,你叫什么名字?要不要当我的徒弟?”
第108章 因果循环
……
谢司涉的视线逐渐模糊。
齐熬勾着谢司涉的手指, 颤抖着嘴唇,满目都是伤痛,匍匐在地上费劲向他攀爬。
谢司涉想要抬手抹去齐熬脸上的雨与泪, 可胸口撕裂的疼痛感让他动弹不得。
“咳咳…”打消了念头, 谢司涉低头, 雨水滑过两颊沿着下颚流下,打到了齐熬的脸上。
谢司涉说:“当年…你何必求着那个男人连我一起带走呢…若…若是当年你我就此别过…哪还会来的今日……”
齐熬终于还是爬了起来。他抖着手, 捂上谢司涉血流不止的胸口,失声痛哭,好像这样做, 就能把源源不止流泻的血堵回去。
谢司涉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无数的日日夜夜。最初的那段时间, 这人也是这样, 埋在自己的胸口,哭得这么伤心。
断情绝爱啊…
风后传人要舍弃私情,要大爱无疆。
没有亲眷, 没有情爱, 仁心道义便是他们此生全部的归途。
那齐熬为什么,还会为了自己哭得这么伤心?
谢司涉又呛出一口稠红鲜血,他忽然又想到龙无且。
那是个总挂着温和笑意的春风般的男人。
谢司涉想到龙无且牵起齐熬和他的手,带着他们住进了有屋檐的房子…想到龙无且传授给他们的那些闻所未闻的学识博见……
谢司涉咳出两口血, 轻轻合上了眼。他忍不住问:“为什么…不能是我呢…为什么天书…”
为什么天书不能给我呢?
为什么, 谁都看不上我呢?
“天书…天书它…”齐熬呜咽哭着,从衣襟里把早就被冲湿泡皱的天书拿出来,伤心欲绝喊着谢司涉的名字:“司涉……”
提刀的男人踏着污泥, 雨血披身,疾步走到了谢司涉和齐熬身前。
燕燎看着谢司涉胸口的伤,眼眸微闪,知道这是没救了。
燕燎伸手欲要拉开齐熬,谁知齐熬却扔开天书挥开燕燎,死也不放地抱紧谢司涉,撕心裂肺地哭喊却又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燕燎叹了一口气,他看到谢司涉在看自己,对上他的视线,淡淡说:“谢司涉,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天书。”
天书无字啊…
上辈子机缘巧合,燕燎才知道了这个秘密。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天书。齐熬所有的学识本事,都是凭借着他自己。
只是齐熬太过胆怯,做事不绝,太怕失败,又怕错了会伤害到别人,畏手畏脚下,龙无且才给了他一本书,告诉他遇事不决时就问天书吧,天书会告诉你该怎么去做。
天书不过是一本寄托,上辈子遭受各路争抢,最终被齐熬一把火焚烧,归为尘土。
燕燎说:“天书,只是龙无且善意的一个谎言。”
这辈子找到齐熬的早,燕燎还以为不会再发生上辈子抢夺天书的事了。
雨哗啦啦的下,扔在
一旁的书半浸在泥水里,燕燎低身,沾血的手指翻动着破旧的书页。
谢司涉看到雨点下一面面的书页,倏地睁大了涣散的眼瞳。
燕燎垂眸:“我没有想到,你会舍命救他。”
谢司涉的视线黏在空白的纸上,再也收不回来。
他太想问了,太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可是…他知道他没有机会听谁来慢慢和他解释了。
他艰难地抬起手,忍着痛苦,把抱着自己的浑身冰冷的齐熬推开。
他咂舌:“师兄,你真的好麻烦啊…你就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他又看向燕燎,用眼神诉说,把他带走吧。
燕燎叹息,点了点头。
齐熬的状态太差了,再不把他强行拉走,他肯定也得死在这儿…燕燎还有点生怕,怕就算把齐熬拉起来,齐熬能否坚持捱得到小苍山救治?
齐熬再哭不出半个音,却居然还能有力气抓着谢司涉的衣角不松。
谢司涉忽然就哭出了声,他哭着骂道:“你哭什么啊!我最烦的人就是你了!以后终于可以摆脱你我高兴都来不及!你可千万别太早死了去下面烦我!”
雨帘里蹒跚着闯入一个人影。
燕燎瞬间握住刀柄。
那身影见到人一顿,顿后欣喜地直起了佝偻的背。
“王上啊!!”老军医扬手呼唤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边跑,发白老脸上浑浊绝望的双眼终于亮了起来。
燕燎和谢司涉也是双眼一亮。
老军医颤颤巍巍跑过来,大喊说:“老朽…老朽放心不下齐先生啊!”
燕燎实在没有想到军医还活着,大喜着想这下齐熬有救了!
当断即断,他强硬把齐熬拉起来横抱在怀,最后看了一眼谢司涉,转头招呼军医道:“快!”
军医摸上齐熬额头,跺脚说:“王上快随我来!这得赶紧施针!”
雨幕拉下,谢司涉坐在泥水里,他紧紧盯着渐渐远去的人影,盯着盯着,模糊的视线开始沦向黑暗。
还好他现在放下心了,头一歪,放任地沉入了混沌。
混沌中,风声雨声哭声,全都消散不再,身上的痛苦似乎被抽离,谢司涉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