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认为我是被迫的(68)
大汗双目怒瞪,胡须几乎根根直立,绕着桌子转了一圈,在静谧的殿内唯有他的呼吸声不断响起,有虎怒之威。
仆从便愈发小心谨慎,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门口突而响起一阵脚步声,不慌不忙,闻声便知此人定是一派轻松写意之姿。
果不其然,郁温纶摇着把扇子,从门口处飘然而至,见这室内人人畏瑟的模样,便露出个笑来,也不行礼,迈步跨入殿内,朗声道:“大汗,不若让仆从们下去压压惊?”
牧夺多停下脚步,怒意未收,抬眼看人,目光中似有无限的压迫感。
见着来人,他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仆从便如蒙大赦般有序的退出了殿门口,最后一人还细心的帮他们合上殿门。
如此殿内方仅剩他们二人。
郁温纶摇着扇子,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模样,似没有看到大汗愤怒到足以吓哭人的模样,有些嫌弃的绕过地上那一堆碎片,自顾自的坐到了大汗下首。
牧夺多喘了会粗气,见着他这副样子,脸色蓦然一变,露出个笑来,哪还有半分愤怒之色,只余亲近之意,伸手招呼他道:“温纶何以坐的如此之远,且来坐近些。”
郁温纶也不惊讶他这变脸的速度,只是依言坐到了大汗对面,方摇了摇扇子,笑道:“大汗可是不怒了?”
牧夺多从旁翻出个棋盘来,刚好往空荡荡的桌子上一摆,却不接茬只道:“正好你我好久未下了,今日倒可手谈一局。”
郁温纶便由着他,慢悠悠的捻起棋子,下了一子。
牧夺多下棋的速度却很快,似无需思索般,几乎是紧跟着郁温纶落子瞬间,也落下一子,浑不似他谋定而动的作风。
郁温纶恰恰相反,便是方开始对弈,也是慢吞吞的模样,似要想上片刻,才能落子。
一时无声,待棋盘慢慢展开,牧夺多忽尔道:“如何?”
郁温纶捏着棋子,看着棋盘边思索,便叹道:“臣远不及矣!”谦虚了一句,他方接着道:“我观廷帐众人,皆有意动,大汗此举妙之。”
他说着便慢悠悠的放下棋子,牧夺多跟着便落了一子,见他又是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嘴上便露出个笑来:“觊觎汗位也就罢了,居然还想皇位轮流坐?怕是被养的太肥了,想的比天禄都美的多。”
郁温纶捻着棋子,犹豫着下一步棋,闻言,便抬眼看了眼大汗,笑道:“人之常情罢了,大汗将他们的野心养得太大了……”他犹豫的下了一子,又道:“殿下那边?”
牧夺多飞快的落子,方似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若不是有天禄在,我还真有些为难,前些日子,那三个家伙……”
提起皇子们,他便如同提起了莫不相干的人一般,毫无在皇子们面前那边和蔼可亲的模样:“倒是难得用心了,还能将那封信送到辞国人手里,已经不错了。”他言语间却毫无夸奖之意:“好歹能在天禄府中安插进人手了,这么多年了……”意犹未尽之下,是对他们深切的不满。
郁温纶有些摇摆不定,索性凑近些看棋盘,嘴上不停,尤带笑意:“毕竟时间不多……”似是为他们开脱了一句,又飞快将话题转回都天禄身上:“我近日倒未闻,殿下府上有何趣事,莫不是这信没什么作用?”
大汗见他拿着棋子,紧盯着棋盘的模样,慢悠悠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方道:“近日天禄府中确实是滴水不漏,可见他是下了狠手来整治了。”他喝完,还不忘给郁温纶倒上一杯茶,接着道:“具是风平浪静,方显其愤怒昭昭。”
大汗露出个柔软的笑来:“那孩子,越生气反而越沉得住气,这点像父亲。”
郁温纶犹豫半晌终于下了一子,方抬头看大汗道:“如此,大汗便可静候佳音。”
牧夺多飞快落子,摇头道:“这把刀固然锋利,但亦容易伤到自己。此刻估摸着他在背地里骂我呢。”他露出叹息之意来:“越大越不听话,只顾着自己的喜怒来,一点不像个上位者。”
郁温纶看着棋盘又犹豫上了,手摇摆不定,似在纠结,但话语却不慢:“大汗是对殿下要求过高了,殿下除去安嘉瑞一事,别无挑剔处,行军打仗,处理政事,皆是与您一脉相承,像极了您。”他这次倒没犹豫太久,落下一子道:“悄无声息中便是雷霆一击,一切皆休。”
这次牧夺多倒没急着落子,犹豫了片刻,脸色便不好看了,悻悻的将棋子扔到棋盘上,斜眼看他:“我听着你是夸你自己呢?”他面上浮出不满来:“以前还记着输给我,现在倒是分毫不让了?”
郁温纶露出惊讶来,看了眼棋盘,拿扇柄敲了敲脑袋,作势欲收回之前落下的那颗棋子来,嘴上还道:“怪我怪我,没注意,分神了,重来重来。”
牧夺多居然还顺着梯子就下去了,搅乱棋盘厚着脸皮道:“那便重来。”目光很是危险的看了眼郁温纶。
郁温纶便微微一笑,露出胸有成竹之色来。
再次开始,仍是牧夺多飞快落子,郁温纶思索极久。
见着他那副样子,牧夺多喝了口茶,又接上了上一句的话茬道:“便是那个辞国人……”他话音中似极其不满。
郁温纶看了半晌,落下一子,拿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劝他道:“大汗,殿下此前懵懂不知情爱,如今方开窍,自是满腔深情,具亦付之。”
见着牧夺多的脸色不善,他还极为潇洒的一甩袖子,风流之态溢于言表:“大汗勿怒,情之一事,大汗还不清楚吗?”
大汗本来只是脸色不善,这下倒是生生黑了脸,目光微眯看向郁温纶,似要在他那尤带笑意的脸上看出什么东西来。
郁温纶垂首抿了口茶,似只是无心之言。
牧夺多眯着眼,杀气腾腾的落下一子,开口道:“情之一字……”他似是将此字掰开来嚼碎了念出口,带着诸多情绪,最终隐于未尽之言中。
郁温纶便不由侧目看他,流露出一丝在意。
牧夺多猛的抬眼,双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惊,郁温纶迅速垂首道:“臣逾矩。”
牧夺多却细细品味了一番他的表情,若有所思道:“温纶可是有所顾忌?”他语气微微缓和了几分,虽仍有厉色,但看着好接近了几分:“倒不若说予我?你我二人又何须如此试探?”
郁温纶闻言,便做出无奈直言的模样来,开口却狠厉道:“大汗与汗后……”他微微一顿,见牧夺多表情沉沉,看不出喜怒来,但没有打断他,便继续道:“似感情不合,汗后亦非等闲之辈,兼大汗亦尊之重之,虽膝下无子,但……”
听着他的话,牧夺多不由手指轻轻敲击手背,这是他一贯压制自己情绪的表现。
郁温纶只做未见般,见大汗仍未出言打断他的话,便接上句继续道:“但若有心,吾恐其势远胜廷帐中那些宵小。”
牧夺多有节奏的敲着手背,见他似说完了,便露出个假笑来:“温纶多虑,清儿与我一体,绝不会行君所言之事。”他笑容很假,但话语力度很大,似毫不怀疑。
郁温纶便不敢再言,只是复又捻起棋子,犹豫了起来。
倒是牧夺多,神色有些莫名,沉吟片刻方开口道:“温纶觉得她会……”他斟酌着词语显的十分慎重:“不甘心吗?”
郁温纶眨了眨眼,慢吞吞的放下棋子,心想,但凡是正常人能生却不能生,可以有儿子却不能有,别说不甘心了,怕是生撕了你的心都有了。但面上却也显出犹豫来:“我与汗后不熟,亦不清楚汗后如何想的。”
牧夺多随手落下一子,若有所思道:“是我对不起她。”
郁温纶虽不知陈年往事,但闻听此言,便察觉出一丝淡淡的悔意来,他心中猜测若干,目光却丝毫不往那边看,状似聚精会神的看着棋盘。
良久,牧夺多叹了口气,将手中棋子往棋盘中一扔,落出意兴阑珊的模样来。
郁温纶在心中松了口气,这棋要如何输还真是有难度,尤其是后来,牧夺多漫不经心的下子,难上加难。幸好……
牧夺多起身,对还在发愣的郁温纶道:“温纶且回吧。”倒是没顾得上他,先大步走出了殿外。
*
都天禄府邸。
难得几个谋士共聚一堂,议论纷纷。
都天禄坐在上首,身旁倒无柱子间他们的身影,皆是文人。
桂清与喻子文小声商讨完,方开口道:“殿下,便按此计来如何?”
都天禄未言语,目光扫过众人,懒洋洋的落到了柳兴安身上,他此时恍如局外人一般,在地图前看个不停,丝毫不关心旁人所说之话。
都天禄便点了他的名:“兴安怎么看?”
柳兴安表现欲十分强烈的抖了一抖,让众人皆看得出他的嫌弃,但没说出口,只是道:“我觉得桂兄所定之计可谓是毫无纰漏,将军可有何不满?”
都天禄便轻轻勾起嘴角,只是道:“桂清素来周全,但我思君自入我营帐,再无谋划之举,可是有何难处?”
柳兴安恍然大悟,顺着梯子就往上爬:“我确有一事不明,还望将军教我。”他还像模像样的行了一礼。
都天禄摸了摸手边的鞭子,笑容不改:“你且道来。”
柳兴安便言辞恳切的道:“我观大金局势,左思右想仍不明白,为何大汗……”他抬眼看都天禄,吐出一言:“要将这些权贵们纵容至此?”
都天禄微微一愣。
倒是桂清看着地图上代表的不同势力颜色的划分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大汗若要收拾他们,倒是早就可以下手了。”
柳兴安手落到地图上,从黑色一路划到鲜艳的大红色上,一语中的:“以大汗之能,若有心,十年间这些皆不复存在。”
都天禄看着他划过的那一大片碍眼的权贵们,微微眯眼。
喻子平若有所思道:“莫非是大汗无暇顾及?”
出于礼貌和同事情谊,柳兴安没当场反驳回去,只是笑了笑,恍若未闻道:“又思大汗至今未立储君……”柳兴安抬眼看了眼都天禄却突然道:“草原男儿,自当一往无前。”他脸上露出几分钦佩之意来。
桂清微微一愣,也跟着看着都天禄,似有所得。
都天禄没细思他所言,辞国人嘛,说不清话,也可以理解,心念一动,将注意力移回了刚才所言之计谋上,愈发觉得那群红点十分碍眼:“敢往我府中伸手,先剁干净了再说!”
柳兴安懒洋洋的瞥了眼地图,倒有几分好奇:“殿下这般拿下他们,没人说什么吗?”
桂清听出他真正想问的意思,便替都天禄答道:“若是他们比将军更强,那也不必说什么,若是他们比将军弱,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他笑容扩大了几分道:“大汗素来不管这些琐事。”
都天禄轻哼一声,眼中有凶意:“跳的最高的那几个先给收拾了,剩下的,我再陪他们慢慢玩。”他语气中难得有几分玩味,似是期待。
柳兴安便更疑惑了些:“那不若一路平推了事,何以还要多此一举?”
桂清在一旁认真道:“袁三军乃仁义之师,师出必有名!”
都天禄倒不在乎这个,只是不由得摸了摸鞭子道:“要是我那几个好侄子能跳出来的话……”他停顿片刻,遗憾的道:“便是将他们的叔父杀于他们面前,怕也不敢跳出来找我麻烦。真是……”他不屑之意几乎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