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界当动物的日子[慢穿](214)
四月下旬, 老太太开始昏睡,去医院病情也没有得到改善, 只有遗憾的回答。在张佩月要求下, 依然是回了家。
她躺在床上,半靠在充满棉花的枕头上,目光平和地看着坐在地铺上的陈牛和时千。
“到了这时候, 也该说说以前的事,免得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时千前两天,又给老太太灌输了全部的灵力。间隔时间太短,那稀少的灵力没有太大用处,改变不了医生的判断,但能让张佩月感觉上舒服不少,有力气一些。
张佩月简单说着自己的过去。
“我的确算是个地主家的小姐。从前的日子,过得比旁人好。”
“从来不愁吃穿,还有钱买胭脂、首饰。差点能去教堂上学,但是我父亲不让我们姐妹去。”
“可一乱起来,家财万贯也一样。管你有没有钱,都只是屠刀下、子|弹下的猪狗罢了。”
“乔哥是七年离家的,没两年在战场上牺牲,送回家的只有一身染血的衣服、一顶八角布帽——”
“和这个。”张佩月伸出手,手里抓着编故事时拿着的五角星徽章,“那会儿为了共同抵抗侵略者,帽子上的五角星拆了下来,换了两枚纽扣。他家人搬走后,我捡到了这枚五角星。”
“当街被人瞧见了,我全家就被抓了去。”
“我父亲同意捐出家产,又有先前的人情,更有朋友在外周旋,一家子才能活命。”
“一出来,父亲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也为保全家中,与我割裂关系,当街打断了我的腿。而后将我丢给看热闹的人堆里,最落魄那个乞儿,大骂我这种不知道好的,就只配和乞儿一起乞讨。”
“那个乞儿就是你爷爷。”老太太道,“他当时好像挺高兴的,还说谢谢老爷。好像还说了些别的,就是我记不太清了。”
时千和陈牛都沉默着,没说话。
刚知道喜欢的人因为护卫国家、抵抗外侵者而死亡;又因为一枚徽章,无意害了家人;以为侥幸得生,又被亲生父亲打断双腿抛弃,丢给乞儿……
在那时,人得有多绝望,如何还指望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
人的脑子就是趋利避害的,那些痛苦的回忆,大多数都会被掩盖。
实在忘不掉的,是因为太深刻。
时千心生感慨,陈牛则是生出罪恶感来。
他能想到,奶奶后面的遭遇并不如何,甚至可能是雪上加霜。
那个他从未没见过的爷爷,仅从听闻的品性来说,大概是更多苦难的制造者。
张佩月还在说话,但跳过了陈牛所想。
“我后来就离开了老家在的地方,辗转几年,才来到胜利村。那会还不叫胜利村,这名字是四五年改的,纪念抗|战胜利。”
“等到那之后,我托人打听过。我走之后,我父亲动用了私藏的钱财,想要离开,可没能成功,一家人又被抓了进去,也是后面才知道,所谓的朋友盯着、时刻准备卖了他。”
“二进宫,这回再没能出来。”
“他肯定想不到,活到最后的竟然是我这个祸头子。”
排除其他假设,只从因果算,的确是五角星徽章引发了后面的事情。
但在动乱时期,无人庇护的钱财,就好像是肥嫩的羔羊在狼嘴前晃荡,不安全才是最终宿命。
陈牛开口道:“奶,怎么能怪你!”
时千点头:“哞哞。”
对啊,怪不得你。
“没什么怪不怪的,只怪那时局,怪那些拿着屠刀的。”张佩月看向自己的腿,“就像我也不怪我父亲,这样想,他们可能也不会太恨我,所以心里头还过得去。”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累了。
但还是强打精神,看看陈牛和小黄牛,最后轻声对陈牛道:
“你奶奶是没亲戚可言了。你爷爷这边,除了陈二军那个不成器的,也没有别的亲戚。闹成这样,这门亲戚有和没有,也没有区别。”
“我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
“孩子,你只要活着,人生很漫长的。日子一长啊,什么都能过去,往前看就好了。”
陈牛艰难地点点头。
时千沉默着。
他听到“亲戚”两个字,就知道老太太放心不下陈牛。
等她走后,陈牛就没有亲人了。
他心情沉重地出声道:“哞哞。”
还有我呢。
引起老太太的注意,快闭上眼的老太太露出个笑:“是了,还有我们牵牛花呢。你们一块儿,要好好、好好过日子。”
回想着这段时间,张佩月心里没有不满足的。
至于孙子,她一早就做好了,她会离开的准备。
等她不在了,孩子也能好好生活,他有足够的能力让自己过得还行,至少不比许多人差。
牵牛花的话,看着两个孩子的相处,她也能放心。她清楚陈牛,知道这个自己养大的孩子虽然没那么机灵,但能力不差,品性更不差。
她安心地睡着了,闭上眼。
一天、两天、天……
时千熬夜让窗户边爬上牵牛花藤,提早开出一朵朵喇叭一样的花来。
风和日丽的一天,张佩月看着窗外的花,阖眼长眠。
陈牛哭得蜷缩起来,几乎看不出他是个大高个。
时千不忍看,但还是去看了老太太换上寿衣的模样。
衣服已经备下有些年头,有些许空,显得老太太的脸和人特别小。
帮忙收敛的杜春理好老太太的头发,想到窗外早开的牵牛花,喃喃道:“婶子安心走,花神都来接你,咱下辈子啊,肯定过得美。”
回头又喊:“陈牛,你进来。”
最后的时刻,叫他看了,才好把老太太放进棺木。
时千正想去叫,他以为陈牛不敢来,但他走到门边时,就看到陈牛哭着往房间走来。
他站起来后,身形依然高大,只是腰身、背和头似乎都收着、直展不开。像时千刚来这个世界时,看到他挑着沉甸甸的湿稻谷,又走在窄小易滑的田埂上,被重担压低了头。
陈牛进屋跪在床边,双眼含泪,细细望着已经不会再睁开眼的人。
明明和以往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皱纹还是那么多,眉眼也是一样的,怎么就不会再醒来了。
很快,家里就挤满了人,大家帮忙处理各种后事。
陈牛守着棺木,钱票还是时千叼出来塞到他手里,他才从恍惚中脱离,记得给徐有光和杜春。
徐有光私下劝了几句,陈牛从出神里回过神,看起来还挺正常地操持着老太太的身后事。
唢呐哀乐中,原本的夫妻坟堆旁,多添了一座新坟。
座坟隔开一段距离,是陈牛爷爷的坟。旁边早没了位置,据说是当初老太太亲自挑的。
别说陈牛了,一切结束后,时千都觉得恍惚。
就这么,送走了一个人吗?
出殡这天,白日里陈牛都没哭,瞪大了红肿的眼。
到了晚上,夜晚来临,家里安静得不像话的时候,他猝不及防落下泪来,往墓山上跑去。
时千眨眨眼,泛去眼中湿气,跟在后面。
一路往山上走,还看得见白日里的痕迹。路边的青草被踩趴下,一副被蹂|躏过的模样。
走过一座座坟,有的有石碑,有的没有。
风吹过,是“呜呼——”的声音,像是空气里有什么被刮动。
但时千一点儿也不怕。
他知道,这些坟墓里边,都是别人惦念的人。所以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时千果然在坟前找到了陈牛。
陈牛蹲在前面,离得很近,手往前伸着,似乎能够得着新鲜的坟土。
时千怕他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叼起他的后衣领往后一拖。
轻易就把人拖倒在地。
然后时千自己挡在坟前,对着陈牛摇头:“哞哞。”
挖土干不得。
陈牛流到下巴的眼泪倒灌进嘴里,抹把脸,手撑着想起来。没怎么吃饭的手上身上却发软,干脆坐在地上,望着小黄牛默默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