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行,朕不可(181)
听他这么说,盛灵玉竟是笑了,声音淡下来,问:“微臣做了什么?”
“你回绝了求见朕的所有来客,还截下了陆巧给朕写的信件。”
说这话时,小皇帝其实尚抱着一丝事实并非如此的希望,可盛灵玉冷漠又毫不惊讶的神情将他的希望完全打碎,转而变成一种难以言说的荒唐感。
康绛雪有些恍惚:“我真的不明白,我就站在这里,和你在一起,我们还有了女儿,可是你——”小皇帝迟疑得有些脆弱不堪,“难道是我误会了……你不想要我?”
“想要”这个词用来形容盛灵玉的感觉其实太过轻浮也太过浅薄,但这句问话还是刺痛了盛灵玉,盛灵玉没有犹豫,道:“微臣怎么不想。”
康绛雪正值情绪尖峰,顺势发泄而出:“既然如此,你告诉我,盛灵玉,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
小皇帝说这话时,大概并没有责备之意,只是一句问话,但这话落在盛灵玉的耳中,宛如轰鸣一般。
那么巧,无数个夜里,盛灵玉也这样不停地问自己:盛灵玉,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
……可他怎么满足?
盛灵玉难道不知道自己私扣小皇帝信件约束小皇帝的行动会令小皇帝不快?他意识不到自己此次回宫后的行为太过明显以至于会惊动小皇帝?
他知道,他都知道。
他很清楚他对小皇帝的控制并不符合他本来预想中的循序渐进,也很清楚早晚会和小皇帝为此而发生矛盾。
可是在与日俱增的焦虑感中,他只能如此。
他的心中有一个巨大的黑洞,若非如此,不能填满。
盛灵玉往前回想,还能清晰地想起发现小皇帝有孕的那个晚上。
那天夜里,他那么开心。
他其实从未期盼过人生中会有子嗣,但那个小生命的出现,让盛灵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得到了一根向上攀爬的绳索。
那绳索连着他和小皇帝,连着他和人世间,是在他早已决定不再抱多余期待去生存时忽然降下的希望。
盛灵玉曾忍不住想:原来天地还是垂爱他,原来他还没有被完全抛弃。
那时他抱着他高不可攀的心上人落下眼泪,第一次对未来的人生有了一刻的憧憬。
可就是在同一个晚上,他的头脑中出现了一道喧嚣的声音,他听见那声音冷冷嘲讽他说——
“亲手弑父之人,也有资格为父?”
……
似乎是他的生命注定不配享受欢愉,每当盛灵玉觉得有一丝快乐,脑中的声音就越来越响,继而化为实质,一寸一寸切割他的灵魂。
他知晓这不正常,但怎么也寻不到方法让这声音停下。
在和小皇帝边疆重逢之际,小皇帝对盛灵玉主动坦露爱意,那声音便嬉笑着告诉他:“看,你做得多好,这个人没有旁人可以依靠,选无可选,只有爱你。”
在长乐出生的那个晚上,他将孩子抱在怀里,小皇帝依靠在他身边,好像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
也是这时,他听见那声音说:“你怎么忍心让她有你这样的父亲,待她长大,定然会以你为耻。”
和小皇帝“在一起”的这些日子,盛灵玉并非不快乐,只是快乐的同时,总是伴随着恐惧,伴随着割裂一样的错觉。
他将自己分成两半,一半捂住耳朵难以自制地沉沦,一半漂浮在外深深地自我厌恶。
他是真的渴求美好的东西,比如小皇帝,比如小皇帝带给他的喜悦、期待、欢愉,比如他们的女儿——他和小皇帝的女儿。
但同时……他又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东西,美好的事物会让他产生怀疑,觉得虚无缥缈,是水月镜花,梦中泡影,随时都会失去。
“说话啊,你又哑巴了?!”
盛灵玉回过神来,少见地觉得喉咙干涩,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我只是想和陛下在一处。”
说来说去还是回到这里,康绛雪急道:“我已经说过多少次,我现在就和你在一处!”
“不是的,不是的。”盛灵玉又听见了耳中一阵一阵的杂音,他努力控制情绪,还是没有忍住刺痛感扶住了额头,“你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你不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
说出这句话,盛灵玉好像疏通了一直在忍耐的闷痛,他忽然想:是啊,就是这样。
他所耿耿于怀、日夜恐惧的,不过就是如此。
他无法把真正的自己给小皇帝看,也不敢给他看,因为若小皇帝看见了,就会知道真正的盛灵玉根本不是小皇帝所期待所以为的样子,他在小皇帝面前,只是个装出来的伪善假人。
小皇帝一时噎住,气恼急躁:“好,我不知道你真正的样子,那你真正的样子是什么你跟我说,你说了我不就知道了!”
盛灵玉如何能说,他望着小皇帝,眼睛里忽然流露出痛苦,语言在此刻失去效用,他突兀地靠近过来勾住小皇帝的脖子,在小皇帝反抗之前,粗暴地吻上去。
这个吻实在太过不合时宜,而且很痛,康绛雪自然挣扎起来。
然而他越挣扎,盛灵玉扣他便越紧,这个人的痛苦仿佛由此过渡到他的身上,叫小皇帝也不知为何难过起来。
这时,盛灵玉忽然开口,低低道:“我要杀了苻红浪。”
康绛雪被吻得失语,不知两人吵架之中盛灵玉怎么会忽然吻他,更不知道吻着吻着盛灵玉怎么忽然说出这么一句。
但他已是感觉出盛灵玉的状态不似平常,好像真被小皇帝逼出了平时没有的样子。
正这时,又听盛灵玉道:“杀了杨惑,杀了陆巧……把他们都杀了。”
苻红浪和杨惑就罢了,杀陆巧小皇帝却不能出言赞同,然而不等他说话,盛灵玉又开口:“还有郑岚玉。”
康绛雪有点愣住,不知道该从哪里接话,好半天才道:“怎么还有郑岚玉?关人家郑岚玉什么事?”
盛灵玉不答话,康绛雪在沉默中又生出一股气,一是这话没头没尾,二是到底也没能够正面知道盛灵玉在想什么。他嗤笑道:“你要不连我也杀了吧。”
盛灵玉捂住小皇帝的嘴,出声道:“别说这种话,即便是玩笑也不要说。”
本也不是小皇帝先提的,是盛灵玉的话太突如其来。康绛雪因着这一茬,也逐渐冷静下来,他推盛灵玉道:“放手。”
盛灵玉不肯放,反而带着小皇帝往床榻上走,康绛雪不明所以,仍是被盛灵玉轻松拖去了床边:“……你这是做什么!”
盛灵玉没有做更多,把小皇帝放在床上后,他便在咫尺处停下来:“我知道我自己不正常,那些事情让陛下不愉快,我会改的。”
“不正常”这个词用来形容盛灵玉的囚禁之举其实很恰当,但当盛灵玉将这个词说出口,康绛雪所感受到的波动全然不似盛灵玉说的这么轻飘飘。
他何尝不是早在很久之前就发现了这一点,只是一旦将这个词摆在明面上,便觉得自己对盛灵玉了解得太少太少,油然而生一种强烈的亏欠感。
“我和你发脾气也不是想你改,你若能改,一开始就不会做了。”
小皇帝彻底平静,轻叹一口气:“你不让我出去,不让我见旁人,哪怕是控制我的人身自由,只要这样做真的能让你安心,那我都可以选择接受,但我不想和你这样子猜谜题,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盛灵玉,你对我说句真心话,行吗?”
一个皇帝说得出接受囚禁这样的话到底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态,盛灵玉在小皇帝的全然包容中静默。
很快,他轻声道:“微臣和陛下之间有一根线,一头在陛下手中,一头在微臣的脖子上,陛下可以随时离去,但微臣离陛下远些,就会被勒死的。”
“陛下知道那根线是什么吗?”
小皇帝为盛灵玉的应答而声音颤抖:“是什么?”
盛灵玉道:“是微臣对陛下的爱和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