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洗尘(41)
他将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屏蔽掉,执起黑子,“啪”的一声,坚定地落下第一子。
这局棋下了许久,久到其他人纷纷停下手时两人仍在博弈。众人围着他俩,观棋不语。
贺洗尘棋风奇妙高远,如神龙变化,莫测首尾,而那名云起书生却邃密精严,如老骥伏枥,不失步骤。棋局上一时胶着不下,精彩纷呈,景象万千,杀机四伏,旁人看了都忍不住捏一把冷汗。
……
蓝衣书生手中捏着白子滞在半空,一刻之后,终于缓缓放下,脑袋垂得更低:“我,输了。”
却听对方带着笑意调侃道:“那你现在总可以抬头看我一眼了吧,咱们也算是下了一局棋的对手。”
蓝衣书生浑浑噩噩的脑袋懵了一下,随即臊得满脸通红,眉间的红痣好像沁血一样更加艳红,当即慌张地抬头说道:“失、失礼了!在下随去之!敢问……”
穿透树梢的阳光太烈,从贺洗尘的脸颊边掠过,晃得随去之不禁愣了神,嘴唇动了动,慢慢呢喃出最后一句话:“……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李不易。”贺洗尘拱手道。
随去之清秀的小脸腾地红了起来,心中想道——这李公子长得真好看,比他收藏的残局孤本还要好看上几分。
第28章 且行乐 ㈤
云起选拔的守阵人在同龄中确实拔尖, 通过第一关的人少之又少。贺洗尘下赢随去之,跟在他身后的四人还有些难以置信。
“雕虫小技, 献丑了。”贺洗尘别过头打趣道,“如何?我已经闯到第二关了。”
“说不定今年的独山玉我们真能拿到!”曲令芳一时信心大作, 连独山玉也给肖想上了。
杨钧扬起头:“也就勉勉强强不堕我的名头!”
“别臭不要脸行吗?”曲令芳嫌弃地鄙视, 徐衍直接上脚往他身上招呼去。
“不易,你喜欢下棋?我可以陪你下!”刘熙见缝就钻,贴到贺洗尘身边还没搭上一句话,就被其他三人防贼一样给隔绝开。
贺洗尘失笑地摇了摇头, 忽然神色一顿, 饶有兴趣地望着前方挺拔而立的俊逸少年。
云起书院的校服颇为讲究, 底色为蓝, 衣襟饰以翠色竹纹, 一株嶙峋风骨的墨梅扎根于宽袖长袍上, 书卷气十足。这少年穿着合身极了, 就像一潭寒江, 沉静冷冽。
江浸在这里等了很久,挑战者好不容易闯过棋之一关, 他一笔就将人给叉下去, 对别人的诸多怨言充耳不闻,不起丝毫波澜。他的老师张止说他是不近人情的冰渣子,还真一点没说错。
若是清晨, 积云山谷内总会萦绕着一圈云雾, 可惜此时是午间, 阳光太烈,只能看见青翠得扎人的树顶。静悄悄的空谷时而响起几声鸟儿的清鸣,忽听有人打打闹闹而至,江浸转身望去。
贺洗尘缓步而至,青色长衫映在峭壁上,恍恍如修竹筛风。
哒,哒,哒……一步一声,好像踩在他的心尖上。
“在下李不易,请指教。”
江浸敛下眉眼,不动声色地作揖行礼:“在下江浸,请指教。”稍错开身后,一张长桌与纸笔墨砚便出现在贺洗尘眼中。
要说书法这东西还真不好评断,不同人喜欢不同风格,但云起既然派出江浸守阵,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方正严谨」是张止给予他书法的评价,一般人要说「正」比不过他,要想剑走偏锋,却也还「偏」不过他的「正」。
贺洗尘对这些一无所知,选了一支称手的狼毫笔在指间转了几圈,直接笔走龙蛇。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这是《昭明文选》里的一首五言诗,在场的人都读过,刘熙直接就赞叹出声:“好啊!不易真是深得我心,人生苦短须及时行乐,待我下山,立即去府上提亲!”
“世子说笑了,你行你的乐,我行我的乐,各生欢喜,两不相扰。”贺洗尘笑呵呵地婉拒他一番情意。
刘熙不见沮丧,咂了下嘴:“不愧是我看上的人,真带劲!”
曲令芳默默地在心里将他鞭尸一百次,就见江浸也放下毛笔。
——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
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
这种《醉妆词》放在他们面前颇有几分讥嘲的意味。
徐衍哪里会看不出,登时冷哼一声,道:“连我们上青楼喝花酒的风流事也一清二楚,看来云起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刘熙却是个没心没肺的,大笑道:“这书生写的也不无道理!”一瞬间又收敛起所有表情,神情冷漠如风雨欲来,“但看了真是碍眼!”
面对恣睢骄横的公子哥们的恐吓,江浸八风不动,眼睫毛都不带动一下,听贺洗尘噗嗤一声笑出来,才掀起眼皮看了过去。
“字是好字,但……”用这种刚正不阿的笔锋写醉妆词未免太过格格不入。
贺洗尘笑意盈盈地朝他拱了下手。
江浸看罢两人的字,抿着唇也对他拱了下手。
曲令芳看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听贺洗尘说道:“走吧。”
“哎!”
算了,赢了就好!
曲令芳心大地想着,反正他也看不出那些字有什么不同。
“徐衍,刘熙,你们不要再瞪人啦!”他们推推搡搡、互相贬损着往前走去。
江浸侧过身让他们通过,眼睛看向铺在桌上相映成趣的《生年不满百》和《醉妆词》,微不可见地皱起眉,心想写惯了圣人微言,猛一改风格还是意气用事了些。
“咦?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山风中忽然传来一声疑惑的问话。
江浸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偏过头看去——贺洗尘顿住脚步,半张脸隐在石壁后,仿若被湿透的乌发遮住面容。
他好像又听见州桥下汩汩的流水声和乱陵香一成不变的浮华喧嚣。
“兴许是我记错了。”贺洗尘见他没有回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消失在拐角。
*
云起书院辰时开山,到未时竟然只有寥寥五人来到最后的「琴」之一阵。
这一阵设在山顶,杏花林中,曲水流觞,满座皆是名士高人。远远看见几个青衣书生朝他们这边走来,瞬间沸腾不已。
“终于来了!”张止已经喝光一壶酒,豪气正盛,“取琴!”身后两名书童各抱来一台古朴清肃的仲尼式七弦琴。
在众人的注视下,曲令芳僵着脸差点左脚绊右脚。好家伙!最前面那个不是张知行吗?他定睛看去——范惟正,一代宗师啊!艸!六皇子刘祁也来了!边上那个是不是宋明月……文坛上有点名气的几乎都聚集在此。
曲令芳冷汗簌簌,这么大阵容他还是第一次见,就像差生见班主任一样,现在连教育局局长都到了,令人不禁腿软。
不过——
他看了眼旁边淡定从容的贺洗尘,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抬起头挺起胸。
管他是明月白玉还是劳什子鬼玩意儿,都比不过我身边这位李仙儿!
贺·李仙儿:……
杨钧等人不说话的时候皆是煊赫少年,贵不可言,赏心悦目,很能唬人。众人远远地便对他们这一身气度赞叹不已。
“没想到今年国子监也来凑热闹。”刘祁擅引筝,素来喜静淡泊,却也知道云起和国子监之间的嫌隙。
十年前云起名声鼎盛,门下弟子不懂收敛,招摇自傲,口出狂言,得罪了当时还在国子监读书的徐祭酒。徐祭酒从小脾气不好,当时立刻闯过三个关卡,夺得独山玉,往地上一摔!
一摔就是三年,如此,国子监正式和云起书院结下梁子。
今年国子监上来,怕又要搅起腥风血雨。刘祁想道 ,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自身都难以保全,这些事情又与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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