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洗尘(123)
不远处的乌篷船内灯影闪烁,窸窸窣窣一阵后,纤纤素手撩开帘幔,艳丽少女怀抱琵琶半遮面,迎风而立,清新的凉风卷起她发髻上的步摇,明晃晃好似别了一段江水。
“有缘相会,喝上一杯又何妨?”
清越的嗓音瞬间让贺洗尘心中一动,连忙不动声色地佝偻着腰,低头哑声说道:“姑娘爽快。”他突然这般做派,其他人焉能不知有猫腻,纷纷作壁上观,卯足了劲看好戏。
“咦?”花有意借着月光只瞧得贺洗尘的一头银发,当即盈盈福了一礼,“老人家有礼了。”
“姑娘深夜在外,安危难测。这酒还是不喝了,小心些为上。”贺洗尘扮起老人来还挺像模像样,毕竟都老过那么多回,经验丰富,只要别看到那一张俊脸,只听声音,足以掩人耳目。
花有意却说道:“我与江湖上的侠士学过两招,不怕。”
“还是怕些、怕些……”加上刚才那遭,两人一共和了三曲,三曲的交情说深不深,说浅不浅,至少在乐理上,两人极为合拍。贺洗尘想起她那一言不合便唱《战城南》的性子,不禁询问,“冒昧一句,不知姑娘要往哪儿去?”
隔着十丈江水夜话的乌篷船乘着夜色顺流而下,花有意望了眼天上的明月,忽然温柔缱绻地笑起来:“老人家可听过蓬莱、昆仑的仙人传说?我此去,便是往仙山寻白鹤去。”
庄不周等人听到这里,哪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登时把目光移到“白鹤”身上去。
贺洗尘不语,好一会儿才说道:“路途艰险,别处的白鹤也是白鹤。”
“这不一样。”花有意低头,艳色全化为柔情,“世间白鹤万千,我只要我那一只鹤儿。不消说情爱如何,只道高山流水,总要再与他合奏一曲,我才甘心。”
“如此?如此……”贺洗尘叹了口气,转过身,“姑娘珍重。”
花有意与几个陌生人倾述了心事,心中好歹轻快些,也扬起一个笑容:“老人家也珍重,就此别过。”
两艘乌篷船往两个方向驶去,水波荡漾,月光皎洁,幽微的琵琶声又如泣如诉地响起,其人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啧!”贺洗尘暗骂了自己一句,忽然高声喊道,“姑娘,往坐忘峰去!若是有缘,白鹤便与花儿相见!”
琵琶声骤乱,朦胧的夜色中一声闷响,花有意扔下琵琶急急忙忙喊道:“老人家,你到底是谁?”
贺洗尘没有应声,盘腿坐下。庄不周摇头轻笑道:“他是你的白鹤,你却不一定是他的花儿。道是有情却无情,道是无情却忘情……”
*
日月交替之际,江水上笼罩着一层白雾,船上的屠鸣周抱着酒坛子打呼噜,楚玉龄一手撑着脑袋,庄不周卧在船舷上,贺洗尘依旧保持着打坐的姿态。一缕轻烟混入白雾中,袅袅将乌篷船包围起来,顷刻,一个光头和尚踏水而至。
“哼,成日与蠢人厮混,迟早也得变蠢!”听蝉手上捻着一串五眼六通菩提子,腰间的鎏金银香囊铃铛作响,从中传出一个孩子气的声音:“快点儿!我魇不住这三个老家伙多久!”
“知道了。”听蝉将沉睡的贺洗尘抱起来,缩地成寸,一息之间已到了万里之外。三息后,庄不周与屠鸣周猛然睁开眼睛,神色不善。
而那边的贺洗尘悠悠转醒的时候,习惯性地先睁开眼睛,随后就听有人嫌弃道:“贺施主,你可真能睡。”
“……听蝉?”贺洗尘疑惑不解,一个小少年突然扑进他怀中,欢声道:“你醒了!”
“哎哟哟!”贺洗尘被扑得一个趔趄,却笑起来,“让我摸摸看是谁家小郎,竟如此撒野?”
小少年乖乖地抬起脸,笑嘻嘻道:“我与你在梦中见过,却不知你还记得我么?”他是「八苦梦海」化成的人形,一直吵着要听蝉去寻人,听蝉半推半就的,心里说不定怎么乐意。
可惜这和尚是个薄情寡义的不良人,利用完这小孩就拧起他的耳朵揪到一旁:“且慢叙旧,我与他有话说。”
贺洗尘心里一凛,顿时防备起来。听蝉刻薄他不是一天两天,这个时候能有什么好话才怪。
“贺施主,你越来越不像话了!”果不其然,第一句便是气势汹汹的数落,“您倒是厉害,欢喜禅宗的师妹,秦淮河的花魁,全都心悦于你?修心养性,不知贺施主做到哪条?小僧不才,斗胆视您为对手,还望您只白了头,莫连心也一并老去!”
他半句没提月前的魔域之乱,不耐烦地将贺洗尘的桃花债、酒钱、烟气翻来覆去地扯,最后才说道:“雷音寺中的莲子清心,我看你魔气入骨,正好吃吃苦果,才能走回正途!”
雷音寺的莲花百年才开花结果,不仅清心,还明目。听蝉自然知晓贺洗尘的道心如何,他前面瞎掰扯一大堆,也只是想找个由头带他去看看眼睛。
“你切不可乱跑,倘若随波逐流,贺施主,你——”听蝉还待继续嘲讽,却见盲眼道长笑盈盈的,仿佛摸透他的所思所想,他登时不爽起来,闭上嘴巴不说话。
“噫,好听蝉,圣僧贤弟。”贺洗尘忽然朝前躬了一礼,“错了,该是听蝉哥哥。听蝉哥哥,你莫要再取笑我,我认骂认罚,还望你消消气。”
听蝉怔愣地眨了眨眼,委实是那不要脸皮的老家伙说改口就改口,一点不含糊,却正好戳在他心窝上。——这个家伙还是讨厌得很,但叫起哥哥来却好听极了。
***
李乘风第一次见贺洗尘,是在三年前离秦淮河五十里远的甲陂村。当时水灾泛滥,村里的神婆说是河神震怒,要选一个处女送给河神做新娘——其实也就是沉河喂鱼。李乘风一个孤女自然就是最好的人选,涂上胭脂抹上红粉,关在笼子里便抬去河边,准备为大家伙“牺牲”。
“这是哪门子道理?”路过的袁拂衣问。
笼子里的李乘风也想问。
“这根本就不是道理。”贺洗尘神色沉静,拂尘一甩,将作法的神婆和恶模恶形的村民扫到一边,随即毁掉笼锁,把饿了几天没力气说话的李乘风抱起来。
“小丫头莫怕,在下会保护你。你的家人呢?……没有家人?是块修仙的好料呢。”
如此莫名的肯定,却让孤苦无依的李乘风一下子找到生存的缘由——因为我是块修仙的好料,所以我得活下去。
她说不清自己的感情,但又怎么样?她既放不下贺洗尘,便把人搁在心里,又不碍地方。
街上车水马龙,李乘风琢磨着以贺洗尘的性格,想必会回坐忘峰一趟。她便在那里等着,一直等下去,要么把人等到,要么梦醒了。
“李姑娘,我已经买好马车,咱们快些赶路!”身后的应若拙突然出声催促。这人也是好胆,离家寻仙,在醉仙坊遇见贺洗尘被屠鸣周劫走,只好央求李乘风带他去找人。
“哥哥不要急。”应芾扯了扯应若拙的袖子,又和李乘风说道,“李姑娘莫怪,哥哥一向是个急性子。”
贺师叔的弟弟和妹妹……也算有缘……
李乘风敛下眉眼,莞尔一笑:“启程吧。”
*
此时的坐忘峰上,听蝉和尚用五眼六通菩提手串牵着贺洗尘,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前进。路边的霜叶红透,衬得天光格外明亮。八苦梦海的小少年躲在鎏金银香囊中清闲,不时出声与两人聊天。
风吹过,山林沙沙作响,树影晃动,一个人影突然从茂密的树叶中蹿出来,落在贺洗尘面前,一把抱住他嚷道:“老贺!老贺!我就知道你他妈的没事!我就知道……”袁拂衣接到贺洗尘的平安信后虽松了一口气,但没亲自确定,心里始终悬着。
“拂衣,”贺洗尘拍了拍他的后背,“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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