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4)
可若是她恨她至此,又要她如何开得了口。
殿中脚步往来,忙碌了一阵,又悄悄地静了下来。云桑回到榻前,静立着侍奉。她是正七品的女官,也是仁明殿中的掌事尚宫,本就不必她事事亲力亲为,只需伺候好皇后,也就罢了。
“还有呢?”郑宓没有睁眼。
不知怎么,云桑觉得娘娘突然间有了疲态,仿佛累极了。皇后入宫还不到十日,这十日来也极少有什么吩咐,故而宫人们对她的脾性也知之甚少。
云桑不免担忧何处不周,冲撞了娘娘,言语间难免拘谨,斟酌着言辞说道:“郑家,不只是信国殿下不喜,陛下也不喜。在宫中是无人敢提的,娘娘只需记着这一桩,不提这个郑字,也就是了。”
她说罢,又想起那郑家的鼎盛已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这五六年来,因陛下忌讳,宫里宫外都无人敢提,当年出了一位太傅,一位皇后,门生故旧盘踞朝野,势力大得仿佛能够一手遮天的郑家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为人忘却。娘娘也未必想得起来她口中所说的郑家,指的是哪一家。
这么一想,云桑问道:“那郑家娘娘可还有印象?”
皇后依旧合着眼,没有开口,就在云桑以为她不会开口,正琢磨着是否向娘娘提一提当年的旧事时,郑宓突然出声:“我知道郑家。”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郑家最鼎盛时,郑太傅便是她的祖父,当今皇帝的发妻是她的姑母。郑家被问罪后,全族男丁,不论是垂垂老朽的老者,还是尚在襁褓的婴儿,全部问斩于午门外,听闻那一日,郑氏的血染红了地砖,数月不退。
而女眷们,则在姑母被赐死仁明殿的那一日,由祖母领着,全部投缳了。
至于她,便是云桑口中,郑家那位唯一活下来的小姐。
而她最终,也没有活成,死在了寒风萧瑟的凤城外。
郑宓睁开眼睛,对着云桑道:“本宫有些乏了,欲小憩片刻,今日便说到此罢。”
云桑恭敬地福下身,行了一礼:“是。”
说完话,她便领着宫人退下了,还关了殿门,让皇后好好歇一歇。
于是殿中便只余下骤雨打在窗户、树叶、青石板上的声音。这声音细细沙沙,听来很是催眠。
郑宓的心一空,竟然真的放松下来,忘了郑家蒙受的冤屈,忘了明苏对她的恨意,陷入半梦半醒间。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也忘了是哪一年了,应当是她十岁左右的时候。
那年春日,太阳温暖,东风熏人。
她受姑母召见,入宫小住。不想到了仁明殿姑母却不在,宫人们笑着与她传话,令她等一等,陛下突然召见,皇后娘娘去了紫宸殿。
她常来宫中,尤其是仁明殿,熟悉得很,自不拘束,就在殿内坐下了,等着姑母回来。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直至近午,姑母的身影方出现在殿门外。
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手里还牵着一个孩子。
那是她第一次与明苏相见,明苏才不过五六岁。她被皇后牵着,步子迈得不大,却很稳,神色也很沉静,既不说话,也不闹腾,看起来是个文静的孩子。
她猜到这应当是哪一位殿下,待听姑母说:“宓儿来,见过信国公主。”时,她还是大为吃惊。
阖宫上下,无人不知,皇后与淑妃不睦,淑妃娘娘甚至连每日的请安都甚少露面,多亏皇后脾气好,从不与她计较。可姑母怎么把淑妃娘娘的孩子领到仁明殿来了?
而淑妃娘娘的孩子在姑母说完话后,便站着看她,等着她行礼。
她按着礼数,与她福了福身,道了一句:“见过殿下。”
明苏稳重地点了下头,小小年纪,已有了些她长大后端方的雏形,稚气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免礼。”
说完,她就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看得郑宓都不自在了,几乎忍不住要低下头看自己可有何处不得体,明苏方露出脸颊上的两个酒窝,与她道:“方才父皇赐了我果子,打南面快马贡上来的,很好吃,分与姐姐可好?”
语气里竟有一丝小心翼翼的亲近。
她那时想,这位小殿下可真平易近人。
后来,听明苏身边侍奉的宫人说了才知道,那是信国殿下第一回主动亲近一个人,将宫人们都吓了一跳。
那时,她与明苏多好。姑母不曾被赐死,郑家也还是众人口中忠君爱民的典范。
如今全部都变了。
郑宓想着,如何为郑家洗刷冤屈。她活下来的目的就在于此。
窗外雨声停了。
郑宓翻了个身,犹如被什么牵引着,思绪又转到明苏身上了。
怎么明苏就好女色了?还收了底下献上的美人?
她百思不得其解,想着想着,睡意便全消了,撑着软榻坐起,心里忽然不知从哪儿来了股气闷。
当年,就不该接她的果子。
作者有话要说: 郑宓上演一出笑容渐渐消失,甚至有点冷漠:哦,原来是我想多了。
ps. 主角不会跟对方以外的人发生关系。
第四章
一个果子,让她挂念了十几年。
明苏可真够狡猾的。
半月禁足,很快过去。
解了禁那日,后宫妃嫔们前来请安。
名为请安,但众所周知,妃嫔们也存了试探之意。
皇帝今年四十有六了,膝下的皇子有五位,五位皇子无一是嫡出。如此一来,皇长子便占了礼法大义,高出其余四位皇子一头。可惜皇长子母家卑微,于他毫无助益,而他自身,也性情绵软,不得皇帝青眼。
除皇长子外,还有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九皇子。
九皇子年幼,而今不过两岁,难与四位兄长相争,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中则以德妃所出的三皇子与贤妃所出的五皇子呼声最高,最具人望。
但不论他们如何出挑,论起名分来,都差了皇长子一头。
于是空缺了五年的后位,最终落入何人之手便至关紧要起来。德妃与贤妃为后位争斗不休,都想入主中宫,好让儿子以嫡出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当上太子。
这两年,宫里宫外也都盯着仁明殿,皆以为后位归属不是德妃,便是贤妃。既是看陛下看好哪一位皇子,哪一位皇子的母妃便能成为皇后。也是看陛下中意哪一位妃子,哪一位妃子所出之子便能成为东宫。
母与子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争斗也日益激烈。
直到年初,皇帝突然下诏,册立前国子监祭酒之女棠玉为皇后。
既不是德妃,也不是贤妃。
众人皆措手不及,意外之余,不免都等着看一看这新皇后究竟是什么人。
谁知,皇后一入宫便是禁足。
妃嫔们少不得看了场笑话,说几句小门小户就是上不得台面,新婚当日竟就惹恼了陛下。但看笑话归看笑话,众人对皇后的好奇是一丝不减的。
半月时间一到,妃嫔们便照着惯例前来问安了。
云桑担心皇后紧张,梳妆时在边上说了不少几位高位妃嫔的喜好。
郑宓听着,发觉宫中的高位妃嫔依旧是那几位。想来也是,后宫位次有限,皇帝毕竟四十六了,在位三十七年,陆陆续续地册封,位次早已满了,新进的美人再得宠,也只能在底下先熬着。
“今日是阖宫拜见,阵仗不小,娘娘尽可从容,一个个拜见下来,能说话的机会也不多。”云桑轻声安抚着。
郑宓承了她的好意:“多谢姑姑提点。”宫里位高的女官、宫女是要受底下一声“姑姑”的尊称的,年幼的皇子公主们,相处得好的主子们,私底下也会唤一声姑姑。
云桑惶恐,忙福了福身:“这是婢子分内之事。”
郑宓笑了笑,哪有什么分内分外,不过是用心不用心的区别罢了。
对她好的,她都会记得。
拜见开始,果真如云桑所言,能开口的机会不多。大殿内外乌泱泱的都是人,高位妃嫔打扮得庄重得体,在殿内有个座,位低些的则个个花枝招展,站在殿外恭候召见。
郑宓一个个看下来,德妃贤妃最是尊贵,神态间自然矜骄些,相互间打着机锋,对皇后也只面上的尊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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