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尾蛇镇|Rattlesnake(22)
“我看没人介意夏恩是同性恋。”
“啊,他刚说开这事儿的时候,有些瘪三找过他的碴。可他以前又高又壮,是吧?有几个家伙被他揍得屁滚尿流,其他人就不敢惹他了。不过那都是些不打紧的人。”
他听夏恩说过这些,但还是很乐意听到其他人的证实:支持他的不仅仅是家人。“本地人对你女儿没这么客气?”
葛莉赛尔单手挥了一下。“根本没人在乎雅思敏跟谁睡觉。起码那些女孩儿不会搞大她肚子。她就是觉得她现在上档次啦。”
吉米稍稍瑟缩了一下。他想起了他哥哥德文对他说过的最后几句话。那年吉米十六岁,早已自力更生。他一时想岔,找上门去,希望德文能收留他几天。当时德文二十二岁,大专毕业——吉米家人丁不多,这已经是祖上以来前所未有的高学历了。德文工作体面,住在高档社区边上一栋整洁的小房子里,还有了女朋友。他站在门口,上上下下地打量吉米,然后摇摇头。“我们没有空房间。”他紧张地往街上来回扫视着,好像生怕被邻居看见。“快走吧。你不属于这里。”
“你还好吧,吉米?”葛莉赛尔把他从回忆中惊醒。
“哦,抱歉。”
等客房部二人组终于放过他,已经有一串活儿等着了:帮一位客人开箱子,那箱子的锁卡住了;去清理二楼过道墙上被另一个客人刮出的划痕;一楼有个房间的排气口罩子“咔哒咔哒”地响,需要修好。干完这些,已经来不及拦顺风车远走高飞了;再说,夏恩还有个披萨等着跟他分享。这晚夏恩得忙到很晚——酒吧在周五和周六会一直开到半夜两点——于是吉米在吧台坐着喝咖啡、吃爆米花,差不多打烊才离开。这晚他们没有做爱,但夏恩还是去了吉米的房间,留下一个晚安吻就退了出去。多荒谬。但又实在美妙。
周六,旅社变得繁忙起来。入住和结账的客人都很多,这也意味着更多的投诉:灯不亮,水不畅,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鸡飞狗跳。有时候贝琳达会让他帮住在楼上或箱子特别沉的客人把行李搬到房间去。有些人只是来过个周末,带的东西却比吉米整副身家还多。真让人搞不懂。
酒吧太热闹了,夏恩连出来吃个饭的空儿也逮不着,于是吉米做了三明治带到吧台。他把三明治递给夏恩的时候才发觉夏莉也在,身边还坐着个俊男;吉米估计那是她丈夫。夏恩咬了一大口火腿和奶酪,跛着脚绕过吧台,在吉米的脑袋一侧亲了一口——与其说是亲热,不如说是送给客人们的余兴节目。夏莉望着他们,眯着眼。吉米正打算离开酒吧去找弗兰克,问问他提的那个“吱吱”叫的烟雾探测器,却看见夏莉犹豫着朝他轻轻挥了挥手。他也向她挥手致意。
这晚吉米太累了,睡得很沉。也许夏恩来过,但他一无所知。
星期天上午,吉米带着几张贝琳达打印给他的清单来到地下室。她想让他着手把这儿彻底清点一番;他也希望这地方能更有条理一些。前几次,他临时下来找物料可费了不少工夫,还不时会发现些老物件儿,搞不好是“响尾蛇莫瑞”那个年代留下的。
但他才刚动手,就听见那个慢腾腾、颤巍巍的脚步声正沿着石阶往下走。这几天他已经听惯了这个声音,所以夏恩出现在地下室的转角时,他并不意外。
“你头发上沾了蜘蛛网。”夏恩仔细打量着他。
“我浑身都是蜘蛛网,只求没把住在里面的居民给一块儿带下来。”
夏恩露出狼笑。“你可以到我浴缸里美美地泡个干净,随时欢迎。”
“恭敬不如从命。”只一动念头,吉米就觉得裤裆发紧。可算他还有点自尊心,没有当场伸手去弄。
夏恩使劲儿拽出一个标着“87年圣诞”的糟烂纸箱,往里面瞟了一眼。“老天,破烂儿还真不少。”
“我也发现了。”
“相传这儿有一条通往某个暗矿的入口。估计是胡说八道,不过也可能是真的。镇中心起码有两三栋房子底下是真连着老矿。”
“我要是不小心捡着金块儿,肯定告诉你。”
“那就太棒了,对吧?”夏恩把那个盒子推回原处。“你就能买辆新车了。你会挑什么车?”
吉米思考着这个问题。他有幸买辆车的时候——这种机会可相当稀少——他唯一看重的就是价格,越便宜越好。他不在乎品牌和型号,也不在乎车里是否残留着呕吐物的酸气。只要能开上几千英里,他就觉得自己捡到宝了。这样看来,那辆福特可算是难得的宝贝。
他终于回答道:“不知道。可能会买辆小跑车吧。跑得快就行。你呢?”
夏恩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我不能开车。癫痫。”
操,吉米有时候会忘了这茬。“反正只是假想一下。要是你能开车,又发了笔横财,你会买什么车?”
“敞篷卡车。大的,甭太高级,工作的时候能派上真用场,就算撞瘪或是刮花一点儿也不至于心疼得中风。”他咧嘴一笑。
吉米边点头,边把视线投向一个纸箱——它装过高级餐巾纸,现在已经变成了耗子的公寓。那帮啮齿类住户眼下倒是不见踪影,大概也在次贷危机[2]中丢了房子吧。
“癫痫能吃药治好吗?”他问,没有看向夏恩。
“我吃着呢。不过时不时还是会发作。”
“真可惜。”
“哦,我能活下来就够幸运了。”他用一种说教的语气说出这话,让吉米不禁扭头去看他。夏恩翘起嘴角。“这话我不知听过多少次,多数时候我甚至都信了。”
“嗯,看人挑担不吃力,大道理张嘴就来。”
这话引来了夏恩新奇、探究的目光,于是吉米背过身去,对着那些耗子屎。
过了一会儿,夏恩才再度开口:“星期天我休息。特露迪跟她朋友梅丽莎会接手,反正酒吧比平时打烊早。”
“幸亏贝琳达阿姨没把你全天候栓在旅社里。”
“不是,我喜欢在这儿干活儿。有事儿可忙。不过能休息一天也挺好。”
吉米经过一番思考,决定让那座耗子公寓退出历史舞台。他把那玩儿意搬到墙根,准备把垃圾堆在那儿。他还另外分出了两堆,其中一堆是需要让贝琳达确认了再扔的,还有一堆说不定能当古董卖掉换点儿钱。他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不过他翻出了一些老的房间号码牌,还有一对儿黄铜煤气灯,看上去满有味道。
夏恩一直待在旁边,摆弄着一个像是空油漆罐的东西。“你放假的时候就待在地下室跟一屋子蜘蛛老鼠作伴儿?没别的消遣?”吉米问。
“星期天我一般会去牧场吃午饭。我们家……这算是个固定节目吧。我爸会做烧烤;我妈会做她的豆子招牌菜;我们这些兄弟姐妹都会带吃的过去。我一般就在’小梅餐馆’买点儿什么带去。这礼拜我打算带馅饼。”
“不错嘛。”吉米希望自己的语气没流露出伤感。“不过,没你的周日菜单,我都不知道等会儿早午餐该吃啥好了。”
“你可以尝尝鸡蛋法风馅饼,我从来没点过那个,太素了。”夏恩瘪了下嘴。“不过,其实吧,我今天有点儿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到牧场去。”
吉米惊呆了,差点把一个有裂纹的陶瓷肥皂碟掉在地上。“可那是家庭聚会。”
“大家时不时都会带客人去,没事儿,反正吃的多得是。而且我觉得你可能会愿意去看看,那地方真的特别好。”
吉米努力掩饰内心的纠结。“我还有活儿呢。”
“哎,甭打马虎眼,有的破烂儿都在这儿待了一百年了,多等几个钟头也没什么大不了。贝琳达阿姨不会揪着你的,你干的活儿早就超过她付的薪水啦。”
吉米搓了把脸,这下他的脸估计脏得没法看了,然后摇了摇头。“你家里人不喜欢我。”
“屁话。他们压根儿就不了解你。这下他们可有机会看看了,你才不是什么专在乡下傻蛋身上揩油的变态佬呢。”
“夏恩!你不是——”
“我知道。告诉你,贝琳达阿姨这礼拜一直在拿你的事给他们通风报信,但她通报的都是好事。来吧,吉米。每年这个时候,草场嫩绿嫩绿的,我们刚添了好多小牛犊儿。我妈还养了一小群山羊,是安妮参加4-H[3]俱乐部留下的——这会儿它们应该也下小羊羔了。”
比起在寒冷的地下室翻弄一堆灰头土脸的文物,那副田园景象可太吸引人了。吉米叹了口气。“我要是去了,你确定你后爹不会给我一枪什么的?”
夏恩眯起眼,绷紧了下巴。“他是我爸。”他低吼道。“有人跟你说我闲话?”
这是个绝佳机会。汤姆的信还藏在吉米屋内,就在床边的抽屉里,他应该把信交给夏恩。但他变得贪心了。他只想在夏恩身边多待一天——一晚,也许——然后永远离开响尾蛇镇。而且他心知肚明,如果他把来到此地的理由和盘托出,夏恩永远不会原谅他的欺骗。
就一天。
吉米耸耸肩。“嗯。”
“甭信那些胡说八道,我这就告诉你实话。”夏恩走近几步,步态格外蹒跚,满脸阴郁。“我妈在我八岁那年嫁给亚当·利特,在那之前我没有爸爸。他接纳我,让我冠上他的姓。他跟第一任妻子生了安妮和我的几个兄弟,跟我妈结婚几年之后又生了夏莉,但他对我跟对他们没一点儿区别。他让我觉得我就是他儿子,从来都是。他教我骑马,在我九岁的时候给了我第一匹马。我告诉他我喜欢男人,他纠结了一阵儿,然后跟我说他爱我,希望我幸福,还说要是有人为这事儿给我脸色看,他就帮我教训他们。我出车祸被撞得稀巴烂,躺在那张破病床上的时候,他来到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哭了,就跟我是他的亲骨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