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镣铐(29)
电话那头,肖男还未说话,先叹了口气,他试探着问杜君棠:“你这边事儿是不是有点麻烦?”
杜君棠抿了抿唇,回他:“听柏丞透露,是。”
肖男似乎是搭章昭的车过来的,杜君棠在这头能听见章昭给肖男补充说明情况的声音。
肖男听了很有一会儿,才忽然定定地说:“我的药不会有问题,没有道理。”他像是被触碰到什么底线,常年沉稳的语调都带了恼火的气息,“更别提所有剂量都开得很谨慎。药物问题为什么拖这么久才指出来?这不合理。”即使只是透过电话,也不难察觉到肖男的气愤,他像被冒犯了一般,又竭力沉下不快,向杜君棠道,“我可以接受任何调查。你相信我。”
杜君棠沉沉地换了口气,“我信你。”
二人相识合作已久,肖男知道杜君棠的心思。他只是太不解了。然而杜君棠话里似有若无的无奈又让他不得不重新开始整理思绪。这不是凭着业务能力意气用事的时候。
“咱们招募受试者的范围很小,为了保证对应,新药从来都是一份一份地开。现用也好,预备也好,有一个人头算一个。我给你多少份应该都是有准确记录的,这工作我们一直没有马虎过,没道理现在查不清记录。”肖男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缓声道,“知情同意书对不上的话……你再查一遍库存,绝对不可能凭空多出一份药。”
杜君棠沉默半晌,似乎在认真考虑着肖男的话,他回道:“已经对过很多次了。”却没有更多的话。
肖男读懂了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他皱着眉,内心挣扎又挣扎,才开口道:“再想想、再想想……等我过去商量。问题可能并不是出在我们的新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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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帆扫过去,点开其中一条,这次话题的中心人物不再是杜君棠,而是杜君竹。
标题上明明白白写着“天道好轮回”,内文用语却恶毒至极。
谈的是多年前杜君棠他爸杜崇为经营形象,向救助白血病儿童的民间机构捐出大批仪器的事儿,这不假,但却被人扒出那些多为淘汰掉或存在故障的设备。看客们将这事儿和杜君竹突发急性白血病联系在了一起,称这是因果报应。
更有网友将杜家在C市医疗系统内的亲缘关系网做了出来,推测中心医院购入的仪器是经杜崇引进的,医院淘汰下来的旧仪器又被杜崇低价购入,再找由头捐出去,而中心医院的院长正是杜家现下最大的管事儿的——杜崇他亲爹杜远衡。再后来,看见关系网中小到经销商,大到研究室,上下游产业链一个缺口都没有,评论区里大呼这是要搞一手遮天。
撇开网友捕风捉影的言论不谈,江帆对媒体的信息获取渠道完全费解了。据他所知,无论是设备的问题,还是杜君竹当年的病情,都是未曾对外公开过的,且这么多年都没被人拉出来做文章,如今却正好卡住了时候,横空出世。
杜崇做的医疗器械灰色收入太多,牵连甚广,江帆唯恐这事儿再不断查下去,要出大篓子,他把那界面往杜君棠眼前挪了挪。
杜君棠刚挂了一个相熟媒体的电话,又接通了公司那边。
这不是杜君棠用惯的办公室,只是医院里临时找的地方。这儿屋顶很低,空间有限,桌子上杂乱的文件被随意地码放在一起,腾出来的那片空地儿放着只吃了几口的、冷掉的快餐。
杜君棠将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手里拿着根出水困难的黑笔,一边听电话,一边在纸上匆匆记着什么。偶尔不下墨时,他就会很暴躁地在纸上划许多下,纸面逐渐出现狰狞的划痕和破口。
他回应着那边,不忘把视线投向江帆递来的平板上。
“知道了。”杜君棠盖上笔帽,一句话不知道是对电话那边说,还是对江帆说。
车停了,雨刮器没关,发出有规律的响动。雪花儿飘在玻璃上,刮掉的时候还有水痕。医院门口的垃圾桶倒了一片,保洁戴着兜帽,佝偻着清理残局。
情况比肖男想象得还要更糟,他扒着手边的车窗户朝外看,眉头皱起来,但是一句抱怨也没有。
江帆正巧出现在大门口,朝他们所在的方向招了招手,肖男把车窗摇下来,发现江帆身后并没跟着人。
章昭想找地儿停车,陪他过去,被肖男给摁回了座位。
章昭嘴里叼了根没点着的烟,他咬着滤嘴,说话含含混混的,“真不要我陪啊?”他歪半边脸看肖男,手指在方向盘上“哒哒”地敲,竭力想表现出满不在意的态度,可追着肖男走的眼神又暴露一切。
“行了,多大点事儿。”这话说完,先把肖男自己给噎住了,他干巴巴地开口,要赶人走,“你下午不是还有课么?高中的小孩儿耽误不得。别婆妈了。我都这么大人了,陪什么陪的……”
“知道了。”章昭把肖男的话给截了,他这回正脸看向肖男,痞里痞气地笑,“心肝儿,那亲一个。”
肖男又无奈又好笑地看了章昭一眼,按着章昭的肩压过去,干燥的唇瓣碰了碰那人的唇角,“来,章老师。”
章老师难得地收敛,他很轻地回吻,手摸上肖男的后脑勺,轻轻揉了揉肖男的发。
寒风从窗缝吹进来,章昭朝肖男脸上调戏似的吹了口气,说着悄悄话,“祝肖教授工作顺利啊,早点回家。”
第52章
肖男踩着路面上化开的积水走来,医院门口铺上了吸水防滑的地毯,大厅瓷砖地上有没来得及清理的泥点和黑脚印。江帆招呼了他一句,肖男瞥了眼人数寥寥的挂号窗口,没多说别的,只是问了句杜君棠。
“跟医院其他高层视察病房去了,安抚患者和患者家属。”江帆一边给肖男带路,一边转达他老板的意思,“事儿不少,他叫我直接带您上去,去病房那边找他。”
肖男点点头。途中他们路过普通病房的楼层,肖男看江帆许多次都已经走过去,却总抑制不住似的,频频回首。
江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角落里,几张单薄的席子铺在瓷砖地上,上面盖着棉花都往外飘的烂褥子。破旧的蛇皮口袋立在墙边,被放得歪歪斜斜的折叠小凳上空无一人。他偶尔能见到一两个瘫倒在垫子上歇息的人,形容憔悴,短了一截的袖口开线严重。
塞在一片杂物里的,还有一个绿色的暖水壶。生活的气息让江帆无端觉得目之所及的每一个人都在经历着一场漫长持久的战役,只是有的人还在坚持着,有的人已经快要放弃。
在江帆返回前,杜君棠简直坐立难安。他在走道的长椅上坐下,一时心烦意乱,又站起来,缓慢机械地走来回。
江帆到底是把肖男带了上来,只是工作电话响个不停,眼下没工夫应付,杜君棠干脆把手机扔给了江帆,让江帆先处理着。
肖男和杜君棠碰面,杜君棠开口第一句就是,“我已经和他们说了,明确表态的不多,应该是没什么异议。”
肖男顿了顿,显然知道杜君棠指的是什么,他神态里透露着不赞同,“你真打算停药?”
杜君棠的口吻理所当然,“为什么不停?”
肖男难得有和他着急上火的时候,他抬手握住杜君棠肩头,“明明已经到最后阶段了……你停药不就告诉大家你心虚吗?”肖男在专业上太自信,可他又知道杜君棠毕竟不是他,此时也竭力去理解杜君棠的难处,他试图换个说法,“再说,这怎么好说停就停?并不是每一个入组的病人都愿意在这个时候退出。他们为什么扛着可能存在的副作用也要来提供数据?这可能是他们最后唯一的希望了。”
“也可能已经不是了。”杜君棠嗓音低沉,他语气中多少藏了些悲悯和无奈,却抬起头直直看进肖男眼里,那眼神又很平静,以证明自己并没有带上过多的负面情绪说负气话,他只是在陈述,“事态不能再继续扩大了,潜在的恐惧更加不行。至于不想出组的病人,我会单独再为他们想办法。”
肖男似乎没料到杜君棠会有这样一番话,他的手搭在杜君棠肩膀上,愣愣地不知道动。杜君棠伸手拍了拍自己肩上那只手,心知肖男是好意,也知道自己质疑药,多少也有些质疑那人的意思。
“这些话我也懒得和医院那群人说,”杜君棠拿出正经八百的口吻,沉吟片刻道,“肖男,我相信你的能力,只是我需要先让不可控的范围再缩小一点。”
“说白了,我只是个商人,不是什么医者。但如果,你知道吗,如果这事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因为我,这钱我宁可不赚了。这是底线。”
丛阳过来引他们去病房的时候,江帆心里腾地升起许多踌躇。丛阳要带他们去看那个小姑娘的妈。他眼前闪过混乱的画面,挣扎地看那间病房的门被推开。
病房里的味道比走廊里还要不好闻。江帆一眼看见那个五官和女孩有七分像的女人,她侧躺在病床上,身上连着仪器,歪着半边身子,对着垃圾桶一颤一颤的,似乎在咯血。半晌后,缓缓抬起脑袋,抿唇,两只眼瞪直了,大概在等缓过劲儿。
在她身后,还躺着两位病友,他们精神恹恹,电视里放着漫长的广告,没有人看。这儿太压抑了,不由让江帆产生错觉,仿佛眼睛能捕捉到的一切,都是灰扑扑的颜色。
这位母亲的情绪比他们想象中要稳定得多,或许也有丛阳事先过来沟通过的功劳。她见人进来,扯了两张餐巾纸,以手掩面清理自己唇边的秽物,又赶忙拉起被子,遮挡自己布满烂疮的脚,忧郁的眉眼中有些微歉意。她的头发短而稀少,脸色不好,可仍能从清秀的五官和得体的谈吐中品出几分书卷气。说话时,女人偶尔以手比划,江帆看见挥舞在空气中那截瘦弱的腕子,上面透着青紫色的血管,他想起那个声嘶力竭的小姑娘,忽然觉得生活中满是酸楚。
他太清楚了,比任何人都清楚,感慨命运不公是最没用的,因为一切发生过的,都不会在某日梦醒后重新来过。
可是如果坚持下去呢。
顺着光走,或是等光来,坚持下去,盼来转机的可能又有多大?
病魔没有使这名曾经的女教师昏沉,她聪颖平静,讲话时条理清晰,只是虚弱的身体使她吐字缓慢,即便如此,比起预期,杜君棠等人与她的沟通效率也已提高了不少。可谈起女儿时,她的脸上又只剩下愧疚。
女孩儿叫秋颂。母亲用轻轻柔柔的嗓音,充满疼惜的嗓音说,秋颂从不会这么暴躁,秋颂这几日天天和她讲自己的噩梦,没有画面,秋颂只梦见,一片漆黑里,一次又一次,困难的呼吸被关在呼吸罩里的声音,她害怕。秋颂每次和她讲,都要发抖。可她们娘俩谁也不敢哭,怕害得对方也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