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猩捞月/优雅的猩猩在捞月(9)
苏显琛问:“后来呢?”
白崇山说:“后来我和夫人再次入京行商,有缘面见莘妃娘娘的侍女,却得知娘娘快要生产,总是郁郁寡欢。皇子降生后,京中一片慌乱,我曾听闻宫中处理事情的时候,会从宫城西北角扔进护城河中。于是我便与夫人去那里,竟真的捡到了一个身体畸形的婴儿。”
苏显琛脸色铁青,却极力作出关切妹妹和侄儿的模样:“后来如何?那个婴儿呢?”
白崇山抬起头,看着那位苏大人。
这是莘妃娘娘的亲哥哥,这些年来也一定在拼命寻找着自己可能还活着的侄儿。
血肉至亲,这才是那个孩子真正的血肉至亲。
白崇山说:“我和夫人谎称那是我们的孩子,带他离开京城,带回到九和镇把他养大。”
苏显琛心中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静。
白家那位少爷,也是天生畸形,原来……原来那才是莘妃的孩子。
苏显琛到底是个老奸巨猾的人,他问:“京城进出的文牒都写着进出人等男女老幼,你如何能带着一个多出来的孩子出京?”
白崇山脸上流露出了苍然哀凉的神情,他看着监牢小小的窗户,那里有一缕光落在了铁锁上。
他沙哑着声音说:“当时……当时我和夫人带着小儿子进京,为了留住莘妃娘娘的血脉,我们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了故友,想日后再想办法带回家中。我以为……我以为不过再等两三年,等风头过去,就想办法把我的儿子带回家。莘妃娘娘对白家有大恩,草民……草民万死不足为报……”
苏显琛手脚冰凉。
当年莘妃产子之后,苏显琛为显护国忠心,在皇后亲信的监视下亲自把那个刚出生的孩童用油布包裹捆牢扔进护城河。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又被包在油布里,很快就会被憋死。
他比世上所有人都确定莘妃生下的皇子已经死了,所以才肆无忌惮地从历州找到一个疯疯癫癫身体畸形的野人,伪造身份冒充皇子送上了龙椅。
可那个皇子却没有死,反而阴差阳错再次回到皇宫中,一无所知地深陷在权力的漩涡中。
苏显琛为夺权谋划了三十年,竟算漏了最最重要的那颗棋子。
白明轩的身份若暴露,他和皇位上那个野人都要被四方诸侯借机讨伐处死。
苏显琛嘴角微微抽搐,可他站在逆光中,白崇山什么都看不见。
白崇山只听到了苏显琛低沉关切的声音:“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白崇山说:“只有草民和拙荆。”
苏显琛顿了一下,问:“杨谂呢?”
白崇山惊愕仰头:“杨世兄?他不知道这件事,他……”
苏显琛轻声说:“便是他,告发白家参与谋反。”
白崇山惊怒起身:“杨世兄怎会,怎会……”
杨谂与他同窗数载,情同手足,两家向来相互照拂。白崇山为了救恩人之子铤而走险,就是……就是把自己的亲骨肉托付给了杨谂……
可是……可是后来,杨谂却传信给他,说孩子走丢了,找不到了。
当时天寒地冻,白崇山派人上山搜寻,最后也不过找到了一片染血的碎布。
白夫人哭得一病不起,白崇山亦是心神俱碎。
他们夫妻二人仍然相信着十余年与杨谂的情分,全然托付百般信任。甚至从未想过,儿子失踪,或许是杨谂故意而为。
现在想来,那时一个六岁的孩子消失在大雪里,难道真的就只是孩子调皮走丢了吗?
杨谂恨他至此,又怎会好好对待他的孩子?
那些他与孩子遥遥相隔不得见的时光里,杨谂……杨谂到底做了什么?
可白崇山没时间再去思考这个问题。
苏显琛沉默着离开牢房,低声对自己的亲信说:“白崇山和他的夫人,三个时辰之后死在这里,绝对要死的干干净净!”
皇帝深陷的遥远的梦中。
他的梦总是充斥着慌乱和疼痛,荆棘和棍棒轮番而至,有时候他会看见枝头掠过一群尖叫的野鸟。
唯一的温柔就是那座布局精致错落的院子,院里种着花,亭中摆着酒。
那是他梦里的神仙。
神仙白衣胜雪,在亭中轻轻地说:“想吃东西就过来,不想吃就滚回你的房间去。”
那个温柔漂亮的神仙真凶,可他一点都不生气。
这是他梦中唯一可以不受折磨的地方。
皇帝睡了很久,他从来没睡过这么久的时间。
他缓缓睁开眼睛,恍惚中看到梦中仙人正坐在他床边。
太监宫女欢喜地喊起来:“陛下!陛下醒了!陛下!!!”
皇帝终于看清楚的床边的人。
不是梦中的神仙,却比梦中的神仙更让他欢喜。
是白明轩坐在床边,温柔担忧地看着他。
皇帝心里洋溢着快乐,脸上却臭屁哄哄地想要保持住皇帝地威严。
他轻咳一声,威严地问:“你担心朕?”
白明轩垂眸:“是,陛下。”
皇帝乐颠颠地故意说:“朕不过是有些头痛想歇会儿,你跑到蟠龙殿来,小心被那些舌头长的老头子骂你不懂宫中规矩。”
白明轩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陛下,臣妾想问陛下,臣妾父母涉嫌谋反一案,可查清楚了?”
皇帝心里凉了下去,半晌才缓缓说:“你过来,就是为了问朕这句话吧。”
白明轩察觉到皇上的怒气,慌忙跪下:“陛下恕罪,臣妾……臣妾一时心急,求陛下恕罪。”
皇帝深吸一口气,头颅里还在隐隐作痛:“来人,去大理寺找苏显琛,如果白氏夫妇未曾涉及谋逆之罪,就放他们回乡。”
白明轩终于松了口气,颤抖着跪在龙床边:“谢陛下恩典……”
皇帝坐起来,扶着额头咬牙切齿地说:“滚。”
白明轩仰头,慌张无措:“陛下……”
皇帝怒吼:“滚!”
白明轩知道自己再一次得罪了那个倨傲暴戾的君王。
他魂不守舍跌跌撞撞地回到明月宫里,强烈的不详预感中呆呆地看着院中枯死的花。
宫女小心翼翼地端来热茶:“娘娘,喝口水吧,陛下都答应您放二老回乡了,您怎么还慌着呢?”
白明轩心神不宁地看着远方,不小心打翻了瓷杯,白皙的手背被烫红了一片。
宫女惊呼:“娘娘!”
白明轩却再次冲出了明月宫。
他要去见皇上,他要亲眼看着他的父母安然无恙离开京城。
白明轩扶着肚子一路踉跄狼狈地跑到蟠龙殿,想要再次向暴怒中的帝王低头认罪恳求宽恕宽恕。
他害怕,害怕自己方才的举动,会再次把家人推入危险之中。
白明轩来到蟠龙殿门口。
殿中似乎有人在议事。
国舅苏显琛背对着他,对坐上的皇帝说:“陛下,白崇山和他的夫人,半个时辰前死在了牢房里。”
白明轩眼前一黑,此身恍若还在梦中。
守在门外的小太监慌忙大喊:“玉妃娘娘!玉妃娘娘!”
白明轩摔倒在蟠龙殿外的台阶上,肚子撞在台阶上,巨痛袭来,鲜血直流。
他的父母……死在了牢房里……
皇帝答应他了,皇帝答应过他无论如何会保住他父母的性命,答应他只要查明真相就放二老回家。
他信了,为了保住自己养恩深重的父母,他愿意在皇帝面前做出任何谄媚卑贱的模样。
可那个暴君却骗他。
那个暴君骗了他!!!
他肚子很痛,心也痛得发抖。
宫墙里的阳光冷冷地照在白明轩身上,痛到惨白的消瘦脸颊上汗泪交融。
他是个祸根,他……谁都护不住。
玉妃娘娘昏倒在蟠龙殿外,腹中胎儿受了惊撞,血流不止,竟是要提前分娩了。
白明轩在剧痛中昏昏沉沉地惨叫着,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半开半合的眸中一片灰白。
宫里的老婆子在他耳边喊:“撑住!玉妃娘娘!撑住啊!”
白明轩木然地流着泪。
他撑不住了……他……再也没有撑下去的支柱……
当初忍着屈辱折磨困居宫中,生不成死不得,是怕父母亲人因他而受到灾祸。
可如今……如今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他如此卑贱不堪地活下去……
肚子好痛,痛地快要炸开了。
他的孩子快要死了,他……他也快要死了……
明月宫外,皇帝正愤怒焦虑地来回踱步,时不时对着门内大吼:“怎么样了!朕问你们白明轩到底怎么样了!”
可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太医和婆子都在竭尽全力想要保住玉妃娘娘的性命。
可再好的医术,也救不了一个心如死灰的人。
皇帝呆呆地站在明月宫门口,叮铛作响的珠帘挡住了他看向白明轩的视线。
他看不见他爱的人,就像他被什么东西挡在了自己的过去之外。
他太傻了,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
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如何去爱一个人。
这些日子,他根本没有走进过白明轩的心里,只是拿父母当威胁,逼迫那缕清清冷冷的高天白月向他屈膝服从。
可他错了,他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那缕白月,他从来没有让白明轩认真地看他一眼。
如今……如今白家父母不明不白的死在牢房里,他再也没有了威胁白明轩的把柄。
他该怎么办?
他该做些什么才能留住他这辈子唯一的惦念!
皇帝慌得手足无措,他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疯了一般强行闯进产房里,不顾下人们的劝阻哭求,紧紧握住白明轩的手,含着泪怒吼:“白明轩!白明轩!朕不会放你走的,朕绝对不会放你走的!白明轩你听见了吗!哪怕你现在死给朕看,朕也要把你的尸体日夜压在龙床上,白明轩!!!!”
白明轩耳边回荡着皇帝声嘶力竭的威胁声,心中却悄悄回荡起了笑意。
蛮横的君王依旧那般凶狠霸道,可他却再也不害怕了。
父母已死,羁绊成灰。
这世上疼他爱他的人,都已经死在了天威之下。
他还有什么可惧怕,可恐慌的呢?
腹中的孩子不知生死,肚子疼得他意识模糊。
可白明轩看着床边歇斯底里的皇帝,微笑着,慢慢抬起颤抖的手,在模糊的视线中摸索着抚摸上了皇帝英俊硬朗的脸。
皇帝慌忙间靠的更近:“白明轩,你看着朕,朕有话对你说,朕命你活下来,朕有话对你说!!!”
白明轩听不太清身边的声音了,指尖触碰到了一点水渍,他恍惚着想,如今天色寒冷,这个暴君怎么还出了一头汗呢?
皇帝颤声说:“白明轩……朕……朕错了……朕向你认错,朕错了行吗!”
血腥气浓烈得呛人,空白的记忆之海在剧烈的煎熬中痛得天翻地覆。
皇帝想起了梦中的那座院子。
小桥流水,碧瓦白墙。
灿白的梨花开得烂漫似雪,清清冷冷的仙人披着长衣从回廊中向他走来:“我爹已经被你气得出门云游去了,如今白家没人训斥你,以后来饭堂和我一起吃饭。”
白花簌簌落落地飘在风中,九和镇悠然明媚的阳光下,清冷如画的眉眼悄无声息地烙印在他混乱痛楚的魂魄中。
白明轩……
是他尚且痴傻混乱的年岁里,在白家素帐里像条疯狗一样要了白明轩的身子……
从来都没有什么野男人,那个让白明轩怀上孩子,让他嫉妒到发疯甚至伤害了白明轩的男人,原来……原来本就是他自己。
他曾经因嫉妒而施加在白明轩身上的凌辱和折磨,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才能呵护偿还。
皇帝张开嘴,说:“白明轩,朕想起来了,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