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猩捞月/优雅的猩猩在捞月(13)
东宫里,两个小皇子正依偎在一起念诗。
看到父皇来,两个小团子有些害怕地颤了一下,但还是扔下诗集迈着小短腿跑过去,怯生生地问:“父皇,你……你头还疼吗……”
疼,当然疼,疼得他快要疯了。
皇帝强忍着痛楚满头冷汗,慢慢单膝跪下,把两个小东西抱在怀里,低声说:“父皇没事……”
小团子们软嫩的小胳膊紧紧搂着父皇的脖子,委屈得眼泪汪汪:“父皇……呜呜……父皇不疼了……父皇不要疼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头痛得摇摇欲坠,他说:“庭儿,玥儿,过几天,父皇派人带你们出宫玩,好不好?”
两个小团子憋着泪花使劲儿摇头,埋首在皇帝颈间不肯出来。
“呜呜……父皇……父皇疼……儿臣不走……不玩……”
“儿臣也不走……呜呜……”
皇帝板着脸,凶巴巴地说:“听话。”
小团子们闹起来,哭着嚷着就是不肯走,除非父皇和他们一起走。
皇帝本就头痛欲裂,听着孩子们的哭声更是痛不欲生,心中一片哀凉。
也是,当年白崇山把他送给杨谂抚养,应当也是因为相信杨谂会好好待他,却让他一生受尽折磨,人不人鬼不鬼地蹉跎半生。
两位皇子更是身份特殊,极易被心怀不轨的人利用,他又能把两个小皇子托付给谁?
皇帝慢慢松开两个孩子,摇摇晃晃地扶着剧痛的额头离开了东宫。
他该怎么办?
若白明轩此生都不愿再醒来,谁又能在他死后守住那两块天真柔软的稀世珍宝……
皇帝前脚刚走,两个小皇子就哭着跑到了明月宫。
母后还在睡着,或许永远都不会睁开眼睛看他们一眼。
可小团子们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们太小,害怕绝望的时候唯一的本能就是扑进父母怀里哭。
明月宫里,昏睡了七年的白明轩,仍然毫无知觉地深陷在沉沉梦境里。
两个小皇子七手八脚地哭着爬上床榻,哭得上气不接不接下气:“呜呜……母后……呜呜……父皇不要我们了……呜呜……他不要我们了……”
“母后……呜呜……母后你醒醒啊……呜呜……父皇要把庭儿和玥儿送走了……呜呜……母后……庭儿害怕……母后……”
两位小皇子哭得小脸紫红,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宫女们心酸地红着眼眶想要把小皇子们抱回东宫,两个小团子却死死抱着母后的胳膊不松手,呜呜哭到干呕抽搐。
他们害怕极了,小小的脑瓜想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能不停地哭着哀求母后快点醒过来。
白明轩坐在水榭中作画,神情恍惚,心中泛着酸楚悲凉。
身后响起脚步声,白明轩回头,怔怔地说:“爹……”
白崇山叹了口气:“明轩,你怎么还没走呢?”
白明轩喃喃道:“爹,明轩留在这里陪爹娘不好吗?”
白崇山看着远方的蒙蒙雾气,轻轻叹气:“明轩,你听,有孩子在哭呢。”
白明轩侧耳凝神,小孩子委屈害怕的哭声遥遥响起,听得人心里难受极了,可他还没来得及听清那两个口齿不清的小东西在哭什么,白崇山就开口了。
“明轩,你小的时候也特别爱哭,哭得小脸都憋红了,急得你娘恨不得长出十只手哄你。”
白明轩轻声说:“爹,明轩并非白家亲子,这些年却让您和娘亲为我费心劳神,明轩心中感激愧疚,实不知该如何报答。如今,明轩只想在这里陪着爹娘过快活日子。”
白崇山又叹了口气:“明轩,哪个爹娘养孩子,是想让孩子为他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呢?爹娘早就走了,咱们父子间的缘分尽了,可你还有一辈子没活完呢。明轩,回去吧,你听得了自己的孩子这样哭吗?”
白明轩心中痛楚,鼻尖酸涩:“爹……儿子……儿子不愿走……”
白崇山摇头叹气。
白夫人在花园那边轻声说:“明轩,回去吧,孩子们等你等得太苦了,那个人……也等得太苦了……”
两个小皇子哭得睡着了,梦中仍然紧紧抓着白明轩的衣服,无论谁来抱都不肯松开。
皇帝如今头痛得无法理政,自己痛了一会儿,又跌跌撞撞地来到明月宫。
七年了,每当头痛发作的时候,只有这个地方能让他舒服一些。
宫女小心翼翼地扶住他:“陛……陛下……两位皇子在里面睡着了……”
皇帝疲惫地说:“朕知道了,如今天冷,再去拿两床小被子,别让皇子们冻着。”
宫女们不敢打扰,悄悄地推下去了。
皇帝走进暖阁里,看到两个小小的孩子正窝在白明轩身边睡得香甜。
白明轩一睡就是七年,开始的时候,皇帝像个疯子一样天天逼着太医院聚在明月宫诊脉用药想法子。
后来,天下名医该来的都来了,有用的没用的奇珍异宝都用了,那个昏睡的人仍是静静地躺在那里,连睫毛都不肯动一下,好像真的只剩了一具空壳。
一年又一年,一年再一年,皇帝等啊等啊,心中那些暴戾疯癫的念想都慢慢成了枯草荒漠,只剩一片空荡荡的死寂。
他不再强求,不再逼迫,只是苦苦等着,念着,日夜忏悔,仓皇无依。
皇帝小心翼翼地来到床前,轻轻抚摸两个皇子的小脑袋,又俯身轻吻白明轩平静的睡颜,低喃:“明轩……朕这一生,对不起你。可如今朕要走了,不知道还能照顾皇儿们多久。你不肯醒来,是怕朕再禁锢你,伤害你吗?朕不会了,这些年日日夜夜里,朕一个人躺在龙床上,就不停地想那些过去的事,想啊想啊,就开始恨自己,为什么就是学不会像个人一样去爱你。如今,朕要死了,再也没办法把你囚禁在身边,你别怕,带着孩子们走吧,一辈子都不要再回京城……”
两个小团子迷迷糊糊中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努力想睁开困倦的眼睛,软绵绵地梦呓着:“父皇……”
皇帝闭上眼睛挡住泪痕,他这一生过得浑浑噩噩痴傻疯癫,如今到头,却招惹了两个如此天真可爱的孩子为他牵肠挂肚。
他的亲生父母弃他如履,他的养父把他虐待成一个疯子,明轩怕他恨他却不爱他,他这一生就活该与蛇虫野兽相伴,怎能再奢求像个人一样,享儿女情长父母天伦。
皇帝轻轻拍打着小皇子的脊背,哄孩子们睡觉。
他想起了孩子们背过的那首诗。
“君未折杨柳,山川已暮光。吾本踏花去,何须吟断肠……”
明轩去了,走得干脆利落毫不留恋。
如今……他也该走了,明日,便派人把两位皇子送到民间,找两户人家分开抚养,永世再不要相见……
白明轩在梦中看见了昔日宫墙。
他曾经不顾一切想要逃离这里,如今却又循着孩子的哭声自己走了回来。
到底是不舍,不忍,不狠心。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身体沉重得像被压在大山下一样,他动不了,说不出话,手脚都已经不听使唤了。
模糊的眼帘忽然被一个粉嘟嘟的肉团子占据。
肉团子粉嫩嫩的小脸呆呆地看着他,琉璃珠似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忽然就“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明月宫里的清晨,皇帝被两个小皇子又哭又扯地叫醒了:“父皇……呜呜……父皇……”
皇帝忍着头痛缓缓睁开眼,疲惫地低喃:“庭儿,玥儿……不要闹……父皇好累……”
小皇子呜呜哭着使劲儿扯他头发:“父皇……呜呜……母后醒了……呜呜……母后醒了……”
皇帝踉跄着从床边爬起来,顾不得发麻的腿脚手忙脚乱地趴在床沿,颤抖着去看那双七年来都没睁开的眼睛。
他怀揣着巨大的欢喜和期待,却看到床上的人仍然闭着双眼。
皇帝心里的期待化作一片死灰,颓废地慢慢撑着身子坐在床沿,沙哑着声音说:“庭儿,玥儿,该去读早课了,父皇让人送你们回东宫。”
身后安静了一会儿,响起了那个夜夜回荡在他梦里的清冷声音:“陛下……我睡了多少年……你都老了……”
皇帝呆呆地僵在了床沿。
他不敢回头,不敢再看,既怕是生了梦魇,又怕看见那双怀着恨意的眼睛。
他苦等到两鬓斑白,再也不敢信那些亦真亦假的梦。
身后又响起了疲惫的低喃:“罢了……”
皇帝慌忙转身,仓皇间哽咽着喊:“白明轩!!!”
白明轩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他以为自己至少睡了三五天或者半个月,可睁开眼睛,却看见了两个六七岁的孩子,和皇帝鬓边的白丝。
恍恍一梦,已是数载春秋。
那个暴戾蛮横的君王已经失了当年的锋芒锐气,沧桑眼底透着疲惫的温柔。
白明轩有些恍惚,一时间竟已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
皇帝小心翼翼地抚上白明轩的额头,刚要开口,头颅中忽然又涌上一股剧痛,他闷哼一声一头栽到床上,半晌才慢慢爬起来:“明轩……朕……朕错了……你别怕……你别怕……”
白明轩心中有些茫然。
他曾经很怕那个暴戾的君王,可如今这个两鬓斑白小心翼翼的男人,他实在生不出惧怕的情绪,反而有些怜悯和悲哀。
皇帝头痛得无法思考,急忙对两个小皇子说:“母后醒了,你们快和母后说说话。”
白明轩看着那两团怯生生粉嫩嫩的小东西,叹了口气。
他当年想要带两个孩子一起走,怕那个占有欲太强的皇帝会容不下这两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可皇帝却把两个孩子照顾的很好,两个小东西白白嫩嫩乖乖巧巧,眨巴着琉璃珠似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去扯他的衣袖,奶里奶气地小声说:“母……母后……儿臣会背诗了……”
另一个小团子也急忙边比划边喊:“儿臣会打猎,噗!噗!噗!”
白明轩看着皇帝,有些茫然:“陛下……”
皇帝还在头痛,可他脸上却抑制不住地洋溢着笑意:“明轩,是朕的错,朕……朕错了,朕忘了好多事,很久之后才想起来。当年在九和镇,朕不辞而别,是朕的错,朕脑子不好,总是忘总是忘,朕错了……”
白明轩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就因为这个混账男人忘了,发了疯一样自己醋自己,让他平白受了多少折腾。
第一次做那档子事儿的时候,白明轩就怀疑过这个疯疯癫癫的九五之尊其实和曾经被他捡回家的野人是同一个人。
毕竟,天下芸芸众生,哪就那么巧让他遇见两个身体同样畸形的人。
可皇帝自己不肯承认,又不愿听他说起往事,白明轩也只好把这个念头放下了。
白明轩闭上眼睛,忽然很想再睡过去,让那个混账野人自己难受去吧。
两个小团子看他又闭上眼睛,吓得呜呜哭起来,扑上来小手小脚地扑腾:“母后……呜呜……母后不要睡……呜呜……”
白明轩叹了口气,低声问:“我到底睡了多久……”
皇帝紧紧握着他的手,颤声说:“七年……明轩……七年了……”
白明轩睡了七年,虽然有宫人一直好生照顾着,却到底是太久没下床了,连抬手都困难,要一点一点慢慢学。
皇帝头痛得厉害,常常昏死在蟠龙殿里,就让两个小皇子常常来明月宫陪着白明轩,希望两个乖乖软软的小团子能让白明轩心情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