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完小妈的十六年后/四世同堂(8)
我始终认为,我有资格恨周渊与周谨,他们都答允了我会做我的父亲,可他们都没有做到。基于这个前提,我的所作所为都是理所应当,是我索取他们失信的报酬。
可我从没细想过,如果不是周渊收养了我,我的人生会差到什么地步?
我会日日忍受着毒打和谩骂,在疏于打扫的隔间里忍饥挨饿,我未必有机会上学,即便上了想来也只能读完初中,等我十八岁,他们拿到那笔保险金后可以理直气壮将我扫地出门,往后我大概率会在贫民窟混着日子,最好的结局也是在底层庸庸碌碌。
那只在我脑海中短暂闪过的片段,如今在梦里被一点点呈露,更多的时候,我重新变成了那个弱小的孩子,缩在墙角怨恨地看着男人和女人,却也仅仅能这样做。
再后来,梦里只有周还。
我有时会梦见他刚被我收养时的样子,那样的活泼漂亮,会蹦蹦跳跳地扑倒我怀里一声声含着父亲。可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周还已经长大了,他会在宴会里弹着钢琴,也会在房间里狂乱地诉说着他的爱慕,他总是那样地神采飞扬,张扬得像是一团火,可后来他慢慢萎靡了。
我看到他遍体鳞伤地瘫在地上,整个人都不成人样,他喃喃叫着父亲,我想抱住他,想安慰他说不用怕,可我似乎被隔绝在那个世界之外,怎样都无法稍稍缓解他的痛苦,更况论救他。
我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又再次梦见同样的事物。无论多少次,我都无法救他。
无论多少次。
我想,这会不会也是报应?
我的儿子也要在地狱中走一遭,而我再如何痛苦,也只能袖手旁观。
想到周谨曾经身受的一切都将在周还身上重新上演,我便觉得痛不欲生。可周还做错了什么,我这时宁可我从来没见过周还,他只是周家一个平常的旁支,不会见到我,也不会见到于涛。这样于涛对周谨求而不得的恨意,都只会转嫁到我身上。
若重来一次,我当如何做?
我必然还是要做周渊的养子,可我该提醒他要注意刺杀,也早该料理了于家这个隐患,我需要远离周谨,不该对他有分毫痴心妄想。
那周还,我该怎么面对周还呢?
若我一开始对周谨便没有妄想,那我自然也不会留意到周还,可我似乎又不该将他视作陌路,毕竟,他爱我。
他是爱我的。在我的父母之外,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爱我。
我若能带着记忆重来,同周还的羁绊便无法抹去,况且所谓的重来不过是我痴心妄想,我仍旧活在现实中。
阿还,他现在生死不知,有可能身在地狱,而我们的上一次见面我在疯狂地咒骂他,直到现在,他都认为我只把他当做替身与寄托。
可我......
除了周谨的替身,除了我寄托闲情的工具,除了我替周家找的继承人,阿还在我心中,可有旁的地位?
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可有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爱过他?他长大后,我对那美丽皮囊可曾有过向往,可曾希冀真正拥有?
我希冀过。
他十六岁时容貌已经同我印象中的周谨无甚差别了,我在感叹造物主钟情的同时,也真真切切对他起了色心。我给他下好了药,也支开了旁人,为他安排了进修的说辞,甚至已经在物色新的继承人。
我可以将他圈禁成我的禁脔,可看到他毫无防备的睡颜,我却心软了。
阿还,他是真的信赖我,也是真的敬爱我,若我当真那样做了,可能这世上唯一还有些爱我的人,也不会再爱了。
我那时还奇怪,我对周谨本人都那样残忍,为何对一张肖似他的脸孔,却狠不下心?
我如今才明白了。
不知不觉间,阿还在我心里早已脱离了周谨的桎梏,成为一个独立的,举足轻重的个体。可我限于执念,全然没有发现,我也是爱他的。
不是我自以为对周谨的爱,是我终于重新拥有了爱一个人的能力,在周家漫长的岁月里。他强`暴我后,我厌恶、抵触,可我没有恨他。
我们是相爱的,可我没办法告诉他了。
房门再次打开时我已不抱希望,只喃喃唤着阿还的名字,我眼前似乎出现了他的脸,可梦境早已令我丧失希望,目光停留在他脸上,却并未有反应。
直到他抓住我的手。
恢复期早已结束,只是我身体常日被注射肌肉松弛的药剂,很少挪动。久违的灵便令我清醒片刻,我怔怔看着眼前的人,他神情有些疲惫,可他活着,毫发无损,目光专注地看着我。
他说,父亲,我来接您走了。
我对周谨的死记得深刻,所以我竟然忘了,这家疗养院,本来是于涛的。
他并非只恨我一人,整个周家都是他的目标。那日离开后,他终于向周家动手,本以为他对付一个毛头小子不需要多少力气,却不想阿还早对他有提防,只是顾及着我还在他手上,才拖了这么久。
阿还把周家的事解决完后,才来接我。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他这些天的事情都无关紧要,我却不敢放心,追问道:“那于涛呢,他现在怎么样?”
“他啊。”阿还慵懒道,“他想对我动手动脚,我呢,就不小心把他打残了。”
“......”
阿还来找我时已经基本解决了所有事,除了一桩:于涛曝光了我在疗养院的照片,将矛头指向他,虽说在公关下势头暂时压了下去,但终归还是要我亲自下场才能彻底澄清。
“就当是您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阿还小心翼翼地说,“这段时间我总在想,如果不是我答应和于涛合作,您也不会被关在疗养院里。往后您想留在周家或者去国外,我都不会拦着您了。”
我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头,心想我当年若是能早点醒悟,周谨也不会是那个下场。
但我没有后悔的余地。
发布会结束后我去见了于涛。他年纪本也不轻,阿还下手也重,碎裂的骨头怕是很难痊愈,很可能这辈子都要瘫痪在床。
阿还盯他盯得死,下定了主意要他被病痛折磨致死,可他精神看上去竟然还不错。闲闲扯了几句后他话锋忽然一转:“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
“你不是一直以为,周谨一直把你当做累赘吧?”他注视着我,眼中闪烁着幸灾乐祸,“我查到过周谨卸任前的诊断单,他那个时候的精神状态已经濒临崩溃,想来也是佩服他,没有周渊,还为你撑了这么多年。”
他紧紧盯着我,我轻轻垂下眼睛:“我知道了。”
因着我的态度,他眼神第一次出现了错愕与失落,我懒得理他,起身推门离开。
他说的是真是假,都并不重要。我欠周渊和周谨的今生今世都无法偿还,不论他们有没有视我为累赘。
我所能做的,只有帮他们守住他们在意的。
天空微微飘起雨,医院门口,阿还撑着伞,身姿挺拔,我走到伞下,听他轻声问:“他说了什么吗?”
“跟你没有关系。”我淡淡地说。
阿还轻笑了声,也没有再说什么。须臾,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张机票:“航班我订的一周后,您看合适吗?”
我没有回答他,接过机票一把撕碎,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将碎纸扔进了垃圾桶。
“您......”他微微瞪大了眼睛。
“我能坐上飞机吗?”我打断他。
阿还静了静,承认道:“我打算在机场带您回去。”
见我许久不语,他顿时有些急,话也不利索起来:“我没想着要再打断您骨头,也没想着要继续逼您,我,我只是想您留在我身边,您可以去做您喜欢的事,您只要留在我身边就行。”
他急促地喘了喘气,又有些哀求地说:“我还需要父亲。”
是啊,他才十八岁,他还需要父亲。
我慢慢转过头,看到他年轻而热切的脸孔,伸手抚摸着他的发顶:“好,那我陪着你。”
他微微张大嘴,似乎有些不敢置信,我轻轻一笑,重复道:“你需要父亲,我就陪着你,哪里也不去。”
他这才反应过来,兴奋地扔掉伞抱住我,我向后退了几步才站稳,心中也是蓬勃的惊喜。
他不算丧心病狂,可到底心术不正。
是我教坏了他,往后的时光里,也合该是我一点点尝试着重新教他他所必须明白的道理。
以父亲的身份。
以爱人的名义。
正文完
番外:契阔
我二十岁那年,生命里多了个孩子。
他是被管家领进来的,坐得规规矩矩,眼睛却止不住好奇地四处张望。我看着他,将他的脸与我记忆中的言哥哥做了对比,发觉亲生父子果真相似。
我的童年称不上孤单,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周言的存在,可他在混乱中替我受死,妻儿也在混乱中离散,我找到他时他母亲才去世不久,若我再晚一步,他还不知要流落到什么地方。
幸好没有迟。
来之前管家便通知我了,他母亲缠绵病榻,自然也没什么心力照顾他。四岁的孩子,还不会说什么话,也没有名字。
“那便叫周谨。”我垂眸看着他转着的漂亮眼睛,心中生起了逗弄的念头。我抱过他,刮了刮他的脸,“你爸爸很喜欢这个字,应该也希望做你的名字。”
他歪着头思索许久,低头蹭了蹭我的下巴,显然没什么反对的意思。柔软的发顶触及我皮肤时我呼吸微窒,头一次觉得孩子也可以是很可爱的事物。
一旦到了一个优裕的环境,有足够的养分供他生长,他的天性便无法隐藏。阿谨极其聪明,对教授的事物几乎是过目不忘,天性活泼好动,向来死气沉沉的周家也有了些生气,更何况,他生得那么漂亮,只消看他一眼,人便恨不得将最好的都捧到他面前。
虽然我从未对外承认,但他们都将阿谨视为我的养子。可从阿谨来到周家后,我便让他直呼我的名字,内心深处,也始终没有将我当做他的父亲。
我始终不太乐意扮演阿谨父亲这个角色,毕竟阿谨的亲生父亲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难得还在乎留念的人。
我已经夺走了他的人生,就更不愿意他连作为阿谨父亲的身份也占据。
阿谨七岁的时候,周家的人建议我结婚。
我那年二十三岁,也的确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我嘴上答应,也的的确确为这个提议动了心,直到我回到家中看到欢欢喜喜上前迎接我的阿谨。
“周渊。”他伏在我肩膀上,有些抱怨地说,“你今天回来晚了。”
“怎么,不高兴吗?”我伸手梳理他柔软的黑发。
“我当然不高兴。”他扁扁嘴,恹恹地坐到一边,“你回来晚了,陪我的时间就少了。”
他是漫不经心说的话,我却忽然有些犹豫白天做的那个结婚生子的决定。
我结婚生子后,阿谨算什么呢?
我愧对他,是我的缘故才让他无父无母,这些年我所能补偿的也不过是很少的一部分,于我而言,我十分满意现在的状态,既然如此,我何苦为了世俗眼光改变?
于是我推掉了所有商谈婚约的邀请,
我有周家,也有阿谨,人生严丝合缝,没有增补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