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完小妈的十六年后/四世同堂(7)
周谨被逼到绝路,尚可以唤周渊的名字,我却想不起我当唤谁,可唤谁。
孤家寡人,众叛亲离。
我终于死了心,瘫倒在地上。
......
我从惊梦中醒来,发现我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手脚都被束缚带绑住,灯渐次亮起,是周还坐在我床边,扬起线条优美的下颌:“父亲,您可是做噩梦了?”
他温热的掌心抵住我冰凉的脸,手指一下下刮着我的耳畔,我厌弃不已,想拍开他的手,却没有力气。
周还眸中似乎有一星半点的伤怀。他沉默地放下手,默默站到一边,我起身,低声问:“这是哪里?”
“您不必知道。”他淡淡地说,“左右您离不开这里。”
我一时气结,正寻思着如何回话,却有人又推开了门,声音分外熟悉:“说旁的做什么,先做正事。”
我艰难地转过头,震惊地看着来人:于涛,他为什么在这里?
于涛似乎对我的惊愕甚是满意,他坐在我身边,轻轻抬了抬下颌:“凌先生可觉得,这房间有些眼熟?”
我下意识瞪大了眼睛。
即便有所装修,房间的大致摆设却是没有变过的,这里的每一处都曾让我深深留恋,而曾经有一个人,躺在我如今卧着的地方。
这是我当年囚禁周谨的房间,而周谨,周谨就死在这里!
我遍体生寒,回想起周谨的死状更加恐惧,而周还仍旧喋喋不休,不住提到周谨的名字:“我听说,父亲当年为了关住谨先生,把他全身的骨头都打断了,我觉得这法子甚是不错,可惜打断骨头想想就疼,这里没什么麻药,现在也请不到那样好的医生,再有谨先生受得住的,父亲可未必受得住......”
“所以,把四肢掰脱臼就好了,您说对吧,嗯?”
有一叠纸啪的一声拍在我脸上。我的瞳仁瞬间张大,想扭开头,却被周还一手按住。
“尸检报告”四个字抵住我的眼球,我拼命摇头想甩开,周还却摆正了我的头,一页页将报告翻给我看。
我浑身发麻。
我至今也仍然忘不了,我情绪冷静后看到周谨尸体的样子。
他那样矜贵优雅的一个人,身体被扭曲成人体根本无法达到的样子,打断骨头留下的伤口大半崩裂,本就没有愈合的骨头甚至穿破了皮肤。哪怕这具尸体与我毫无干系,我也会为此恐惧,更况论不久之前我还与他肌肤相亲。
那一瞬间我曾有过迷茫:明明我是喜欢他,是深爱他的,可我怎么把他折磨成了这个样子?是不是我所自以为的爱慕不过是占有欲与迷恋,所以我能肆意伤害,毫无顾忌?
这个想法不被我接受,我当然该深爱他,当然该是这世界上最爱他的人。所以我不肯再回忆他的死状,多年来一直竭力淡忘。
可如今我必须直视这段回忆,且往后可能日日夜夜都摆脱不了那个画面:周还伸手将尸检报告拍在我脸上,而原本模糊的照片在我的回忆与梦境中分外清晰,我无论如何挣扎,身上都覆着周谨支离破碎的尸体。
“在我知道我是因为长得像谨先生被您收养时,我其实很开心。我喜欢您,不论您因为什么缘由喜欢我,我都甘之如饴。”周还缓缓道,我半眯着眼,想着他声音素来该是清亮的,怎么这会儿却听出了久经人事的沙哑,“可我后来不这样想了。”
“我以为您对谨先生情深不悔,可他是怎么死的?即便没有爱情,他到底也是抚养了您十年的父亲,从来没有对不起您,那么折磨他,是不是人能干出的事?”
“我怕疼,也怕死,您有天若是一时兴起也打断了我全身骨头,我怎么办?”
“......他对不起我!”我闭上眼睛,竭力搜刮着脑海中的细节,一遍遍迫使自己加深对周谨的恨意,“他答应了会当我是儿子!他答应了会爱我!可他心心念念的只有周渊,他没有问我的意见就把周家抛给我好去和周渊逍遥快活!他,他只当我是累赘!”
“我那么爱他,他却只当我是累赘.......”
我反反复复地控诉周谨,说得累了,才停下来想喘口气,我的头顶,周还垂眸看着我,修长的食指抵住嘴唇,轻轻摇摇头。
“那父亲,您心心念念的也只有周谨,您也答应了会做我的父亲,却只把我视作替身与寄托,我那样爱您,您不也从未问过我意见,只想着把周家抛给我,再去同谨先生逍遥快活?”
“您若认为您对谨先生所做之事是理所应当,那我如何对您,也是理所应当。”
他语速极慢,咬字清晰,声声如洪钟响在我耳畔,我仰首,看着周还掰我的关节,无声落泪。
是他有样学样,是我自作自受。
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我不知他何时对我有了这孽情,周谨当年,可能也震惊过我的狼子野心。
周谨可以不在意我的想法,只要求死之心得逞,他便再也不用为此苦恼,可我贪念这名誉地位,荣华富贵,一死了之,我断断舍不得。
掰脱臼之后即便立刻复位,漫长的恢复期间我也难以挪动,我日夜陷于噩梦,浑浑噩噩,一日惊醒,却见于涛坐在我床头。
偶尔清醒的时候,我也知晓周还拿到那份尸检报告必然与于涛脱不了干系。面对我恼羞成怒的质问,他却仍笑得散漫安闲,悠悠道:“比起你对周谨的所作所为,这等磋磨根本不算事,你有何怨言?”
我只觉不可理喻:“我害过他,你便没有害过他?”
“是,我也害过他。”他神色仍似全无所谓,我却从中看到了怨憎、怀念与哀伤,“可你杀了他,而他该死在我手上。”
当年我同于涛合谋做下恶事,起初我的确迫不得已同他结为同盟,可我当家时毕竟年轻,纵然周渊周谨的旧部对我忠心,到底还是有左右支绌的地方。这个时候于涛的存在便格外重要,若不是他的指点,我坐稳家主宝座,只怕未必容易。
只是后来我为了给周还铺路,还是决意对他下手。我以为旧事尘封多年,我也非复当初,却不想他竟然将当初对付我的伎俩又用在了周还身上。
这些年我也隐隐觉察出于涛对周谨似乎情感复杂,甚至还有些眷恋在里面,只是我只以为他是存了些报复心或痴迷,万万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有执念。
只是......
“若不是你教唆,我也不会打断他全身骨头,怎么能算我杀了他?”我怒目而视,“你对周还和周泰是不是就是这套说辞,让他们以为你是意图为周谨报仇,好帮你躲过这一劫?”
“我说是一回事,你听是另一回事。”于涛微微冷笑,复而轻轻俯下`身,鼻梁几乎贴着我的脸颊,“周谨,他害得我家破人亡,多年来如履薄冰举步维艰,我当然要报复他,可我到底还爱着他,当然要亲手把他玩死在床上,才算得上功德圆满。”
床顶的悬灯正照着他的额头,整张脸都显得苍白尖削。浑身战栗下,身体似乎都不再由我掌控,我干涩地问:“你什么意思?”
“他不是只患过一次失语症,你也不是第一个打断他全身骨头的人。”他下颌微扬,似乎在回忆一个遥远的美梦,声音都含了分沉缅,“他十八岁时,我拿铁锤一根根敲他的骨头,他从前在宴会上有多光彩夺目张扬耀眼,瘫在地上叫不出声也流不出泪时的样子就多让我发疯,我那时就该玩死他,可偏偏周渊过来了。”
“周渊.......”我骤然惊恐,拼命摇着头,“你......住口!”
“你不会到现在还信,真的是周渊把他送给我们家玩吗?”他瞥了我一眼,眼中的残忍与快意如丝如缕,缠得我喘不过气来,“你就不肯回头想一想,周渊是怎么死的?”
那本来不过是个平静的午后,他带着周谨和我到市区吃下午茶,窗边玻璃骤然破碎,他下意识护住周谨,下一刻便传来一阵不间断的枪响,鲜血飞溅到我的脸上,世界霎时一片空白。
于涛说周渊出卖了周谨,可那是个多拙劣的谎言,周渊为了周谨连命都可以不顾,他哪里干得出为了一点利益,就把周谨送去给于家玩的事?
只是我不肯信。
我自灵魂深处嫉恨着周渊,这个心结本该无解,毕竟往后我扬名立万的一切都是依赖周渊养子的身份才得以存在,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给予我,唯有周谨,是周渊视之若宝,却绝不肯给我的。
“我是真的没想到,我随口诓你的话,你居然深信不疑了这么多年。”他轻蔑地看着我,他并非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只是现在我才知道,他嘲笑的是我的愚蠢与幼稚,“那我便告诉你吧,是我父亲为了报复周渊,在周谨十八岁生日时绑架了他,带到家中想把他折磨致死,可惜周渊带人闯了进来,才没有得逞。后来周渊和周谨都对余家穷追猛打,是因为当真有深仇大恨,可惜却被你和周还拦了下来。我跟你说最好打断他全身骨头是随口一提,我是真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对他做了,只是你们父子相残,我又何苦阻止?”
“周渊不知花了多少心力,才算让周谨像个人一样活下来,他视周谨如珍如宝,真不知道他要是知道周谨最后却被他亲自挑出来的养子折磨致死,会不会连气也不愿意生!”
于涛每说一个字,我的血液骨髓便冷一分,我何等残忍,何等面目可憎,他将我做的事一一列举,我才知道我究竟是何等禽兽不如。
周谨,他一生的好时光,都是同周渊的。周渊那样爱他,可我如何作践他?
有一个瞬间我忽然羡慕着周渊,羡慕他即便长眠地下,也拥有死生契阔的爱情。可我根本没有资格羡慕,属于他们的一切我都没有资格踏足。
“不过我还是有该感谢你的地方。”许久,于涛才又开口,眉梢眼角都有着喜悦,“你竟然帮我培养了一个如此像他的人,还忍住没有下手。我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缘由,但我可不想顾忌什么。”
我骤然清醒,周还,周还,他要对周还做什么?
我回想起周谨死前的模样,不禁毛骨悚然:阿还从小养尊处优,又对于涛没有戒心,我万万不敢想象他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你别碰他,你别碰阿还!”我竭力想拽住他的衣角,然而我四肢无法挪动,也委实想不出我有什么能威胁他的资本。
我越想越慌,眼角情不自禁湿润。于涛离开前深深看了我一眼,似乎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有说。
于涛走后,我开始迫切希望周还过来。
他再信于涛,他到底也是个外人,我若是竭力劝说,至少能叫他有些戒心。
每一次房门打开都给予我希望,可每次进来的都是旁人,周还没有来,于涛也没有来。
我从一开始的满怀期待,到渐渐绝望。看护开始给我注射药剂,我终日昏沉,一遍遍陷入迷梦。
我梦到了很久以前。
我五岁被周渊收养,所有人都不曾留意过我五岁之前的人生,可那段人生于我并非可有可无。
三岁之前,我有着父母,三岁到五岁,我无父无母。
我的母亲死于我三岁的生日,父亲死于稍晚的一天,我被亲戚收养,缘由是我十八岁那年可以领取的巨额资金而非他们的怜悯。他们不会好好对待我,将我视为发泄愤怒的工具的行为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所以我经常会想念我的亲生父母,尤其是母亲。
我的母亲是个温柔的女人,她有着漂亮的凤眼,像我,也像周谨。我的父母的面容我只能从旧照片中辨认,属于我们共同的回忆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残缺,可我始终坚信他们爱我。
我没来得及及学会爱,没来得及在原生家庭养成完善健康的人格,可我被爱过。
我知道父母给予孩子的爱是什么。我的父亲在临死前吃力地抬起手试图抚摸我的头发,可周渊对我说,“阿凌,你出去吧”。
他在最后一刻做了取舍,或者对他来讲一开始就没有选择,我和周谨间根本不存在比较,因为我在他们的世界中一直是可以取代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