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怪兽(21)
他们不问,我也就懒得多说。
所以,这么久以来,我付出了很多努力,一步一步爬到这个位置,他们从不知情。
或者,他们知道我在努力,却从不相信我真的能跑赢那些比我早些开跑的城里孩子们。
在他们心里,我始终都是愚钝的,不学无术的。
我再怎么努力,也考不出好成绩。
卓凡。
我普通而笨拙。
于是,在我终于以为自己能得到他们的夸奖——哪怕只是敷衍的夸奖时,他们却认为我的成绩、我的排名,是因为作弊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坐在我面前的男人,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八年了,我们还是没能成为真正的家人。
我从震惊到愤怒再到平静,没有一句辩解,因为我很清楚,无论我怎么辩解都没有意义。
他们只会相信自己,而我是他们质疑的对象。
那场对话的最后,我点头认错:“以后不会了。”
他像慈父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诉我凡事不要着急,慢慢来,只要能考上本科就可以。
他们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考上一个普通的本科就可以。
或许在他们看来,这对我已经很难了。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余柏言,告诉他我成绩和排名时已经没有了前一天的精气神,我甚至担心余柏言也会认为我作弊。
可是他没有,他信任我,或者说,他从未有过质疑我的任何念头。
他对我大肆夸奖,还笑着说:“看来我去雍和宫替你求学业没什么意义了,你自己就搞得很好嘛。”
我在公用电话亭,话筒都被我攥热了。
我眼眶也热了,如果他在我面前就好了。
第37章
我很少会觉得委屈。
当初得知我是被亲生爸妈送养的,我没委屈。
被不打招呼、不顾意愿地接回来,我没委屈。
几年来,他们在形式上弥补我却从未给过我真正的关切,我也没委屈。
我清楚自己的定位,所以也清楚自己应该怎样在这个家里生活下去。
甚至当我考出意想不到的好成绩却被爸妈怀疑抄袭时我也没委屈,只是愤怒和失望而已。
但是,余柏言的那通电话却突然之间让我委屈了起来。
我不明白,凭什么。
可我没有多说,说多了好像是在故意卖惨给他看,博取他的同情。
我很快调整好情绪,得意洋洋地告诉他:“我当然可以搞得很好了。”
我对他说:“别以为我叫卓凡,我就真的平凡。”
余柏言在电话那边笑,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
挂了电话之后,我满脑子都是自己刚刚的那句话:别以为我叫卓凡,我就真的平凡。
对,我不该平凡的。
从前我被这个名字困住了,被父母从未有过的期待困住了。
我太在意他们给我取的这个名字,就好像我活得精彩了就不对了。
可谁规定了我的人生就一定要平庸?谁规定了,我赢不了卓越。
卓越。卓凡。
人生可不只是名字那么简单。
我蹲在地上开始大笑,旁边路过的人投来异样的眼光。
那天之后,我更努力了。
我不光努力学习,我还在意自己的形象和谈吐。
我极力剥掉过去模仿我哥的痕迹,我不要再当他的影子,我开始正视自己了。
高三最后的几个月,我好像终于找到了自我,我的名字在排名榜上一路攀升,最后一次模拟考,竟然也登上了当年我哥和余柏言都登过的“光荣榜”。
当我的照片贴在那上面,我恨不得立刻叫余柏言回来看看。
我恍惚间仿佛看见时空交错,我、余柏言,还有我哥,我们三个人的照片同时出现在了这上面。
谁比谁更优秀呢?
未来一切都还没有定数呢。
高三最后的那些日子,我难得心无旁骛,甚至没空去琢磨余柏言在干嘛。
我不停地学习,把目标院校的照片打印出来,贴在了每一本书的扉页上。
那时候,我铁了心想当余柏言的学弟。
我开始盼望夏天的到来,夏天来了,高考就来了,我离心愿达成也就更近了。
然而,这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童话般的奇迹。
我高考那年也是阴雨绵绵,爸妈像当初对待我哥那样,陪着我去考场。
一路上我没有说话,他们倒是不停地对我说:“不要紧张,正常发挥就可以。”
坐在考场里的时候,我很平静,没有任何紧张的感觉。
当时我就很清楚,除非我超常发挥,不然考上人大还是没戏的。
我祈祷着会有奇迹降临,就像考完最后一科,我放下笔的时候,雨突然停了,一缕阳光洒到了我的桌子上。
那天走出考场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我把一切都交付给命运,如果运气好,我至少能考去北京,至少还能出现在余柏言面前。
运气差的话,那就算了吧。
人生路很长,我可以漂流到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去。
雨停之后的操场,空气清新,几步一个小水洼。
我小心地避开,可临到大门口,我突然叛逆起来,一脚踩进了水坑里,溅起来的积水弄湿了我的裤腿。
我低着头笑,莫名觉得快慰。
当我抬头的时候,下意识往旁边一扫,考点铁栅栏墙外,似乎有个一闪而过的熟悉身影,可当我定了定神仔细寻找时,却再没见到那个人。
可能是我看错了。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和余柏言玩交换秘密的游戏,那么我会愿意用去年夏天陪着他上火车的秘密来交换那一瞬间我在考场外看到的人究竟是不是他。
那天我走出考场就拿到了我爸送我的礼物——跟我哥同款的手机。
我第一时间给余柏言发了信息,问他北京此时也要日落吗?
他回复:是,夕阳很美,漫天都是粉红色。
然而我查了天气,当时的北京在下雨。
第38章
余柏言高考离开后,我就不再喜欢夏天。
可是第二年,当我考完试,奔着夕阳的方向而去时,我对夏日的热爱又回来了。
因为我清楚,在这个夏天,我会回到余柏言身边,不管在此之前他身边站着的是卓越还是其他人,以后都一定会是我。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自信,可看着余柏言发来的信息时,我无比笃定。
那天晚上,爸妈带我去一家很高级的西餐店吃饭,那是我第一次去那种地方。
如果是几年前,我会觉得手足无措,因为我连左手拿刀还是叉子都不清楚。
但那个时候的我已经不是刚被接回来总是局促不安,生怕露怯的自己了,我开始可以坦荡地面对我的局限性,反正我就是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爸说那顿饭是给我的奖励,可我吃着总感觉还不如一顿麻辣香锅。
牛排要几分熟?我说全熟的时候,爸妈面露尴尬,服务生抿嘴笑了一下。
我知道自己又丢人了,可无所谓,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是我在意的,余柏言不笑话我就行。
那个时候,我满脑子就只有余柏言。
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和余柏言发信息,我告诉他明天我就要去北京,我要去找他。
他打电话过来,我跑去洗手间接听。
“你是认真的?”
我听出他语气中的紧张,故意开玩笑似的说:“当然,我要去查岗。”
余柏言笑:“查什么岗?”
我告诉他:“我要去看看你有没有背着我和别人厮混。”
当时余柏言大概难得的脑子抽筋,竟然顺口接了一句:“卓越吗?”
我们俩都沉默了,但几秒钟后又十分默契地笑了起来。
“这几天学校有点事,你下周来吧。”
余柏言当真了。
他真的以为我今天高考结束,明天就要启程去找他。
听到他慌里慌张地找借口,我又做出一副恃宠而骄的架势来:“不让我去就算了,搞得好像我真去捉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