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定婚龄(34)
无论外貌还是性格,宋城南都符合中国家庭“顶梁柱”的设定,同样符合新发镇绝大多数适婚女性的择偶标准。
更何况,宋主任还长得帅。
因而到任新发镇后,宋城南桃花不断。
有人暗送秋波,有人坦露心迹,更多的是经人介绍。宋城南办公室的抽屉中压着一摞姑娘的照片,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闲暇无事时,避着他人目光宋城南偶尔也会翻弄翻弄这些照片,看到合眼缘的便做贼似的多瞅两眼,可仅仅也就是多瞅几眼,转头他就将照片再次压到厚重的文件下面。
宋城南不是柳下惠,二十六七岁血气方刚的年纪也不是不想考虑个人问题。可他身上背着人情债,背着沈萍半辈子的苦难。
一年多来,他绝大部分工资都帮女人还了债,如今还剩下十万元钱的欠条没有收回。宋城南算了算,自己手紧一点,三年便可以清账。
三年,也不算长。因而男人毫无美感的掐了所有桃花,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演绎得淋漓尽致。
“帮人也要有个限度,虽然你姐当年确实牺牲挺大的,但你也不至于为了替她还债连对象都不处吧?”张毅将烟蒂按灭在报纸上,淡淡的焦糊味儿飘散开来。
宋城南清浅的笑了一下:“你觉得哪个姑娘会愿意和我一起缩衣紧食,将省下的钱都给旁人还债?”
张毅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两个男人各怀心事,鼓弄了大半包烟,将屋子里抽得像化不开的愁云。蓦地,张毅一拍大腿,匆忙摘了口中的烟说道:“你说我前几天遇到谁了?”
“曲志鹏!”
见宋城南依旧疑惑,张毅啧了一声:“柱子哥,记不记得?你姐嫁人的时候,他骑车跟着车队跑了十多公里!”
随着一声“柱子哥”,一直被宋城南有意回避,每每触及便像按了快进键一样草草而过的那段记忆蓦地跳跃至眼前,自勿清晰起来。
那一年宋城南十五,沈萍十八,宋父患了脑瘤已经一年。
庄户人近乎自给自足的安稳被生生打破,这个普通到甚至卑微的家庭因为疾病失去了最后的仅存的尊严。
宋父的病越来越严重,仅仅一年的时间已经不能自理必须卧床。宋父在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后,被宋母和宋城南架着去过两次医院,得到的答案都是必须马上手术,不然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去了两次医院,又离开了两次,虽然宋父再无能力自己驾着驴车逃跑。手术费用对于这个以往只够温饱的家庭来说可谓高得惊人。
宋城南不再上学,也不再在工地做苦力,赚得太少。他每天用皲裂的手指将一张张毛票捋得整齐,沾着口水反复的数来数去,可依旧杯水车薪。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没用,第一次耻笑自己“好高骛远”的梦想,他将书本摞成摞放进的工地的室外厕所,听到工友如厕回来夸赞“好人好事”时,他的心像被曾经老师手中的藤条狠狠抽了,血肉模糊。
那段时间宋城南魔怔一般发疯地找门路赚钱,后来他听说有人夜里去扒火车上的货物,只要不被抓,一晚上下来能赚好几百。
这个数字太诱人了,以至于晚上他心神不宁踢碎了家里还算值钱的物件——一只印着喜鹊的暖水瓶。
保温内胆镀银的碎片映着少年,宋城南蹲在地上看着自己一张张大的小的残缺的扭曲的脸,忽然觉得在这操蛋的生活面前妥协和放弃其实都不算什么,尊严和梦想都是用钱堆起来的,他现在要不起,也没法儿要。
当天晚上他就入了伙。悄悄的去悄悄的回,当晚的收获是一身皮外伤和300元钱。
他开始向家人撒谎,大慌小慌,一个谎言衍生另一个谎言,有时连他自己都圆不上,可令他欣慰的是谎言与钞票是等速增加的。
就在他差不多已经习惯了偷盗,接受了现在满嘴谎言的自己,并开始沾沾自喜的时候,沈萍找来了。
月黑风高,火车拉着长长的鸣笛带着有节奏的音律缓缓而来。宋城南戴上了手套,晃了晃腕子,又屈身再次系紧鞋带。他蓄势待发,只等老大一个手势便会飞身上前跟着火车急速奔跑,等待合适的机会灵巧地攀住车身跃上车厢,将运载的货物一件一件的抛到车下。
可这回,作为团伙中的“后浪”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成功翻上火车,他的手攀在车身上,腿却被突然冒出来的沈萍紧紧的抱着。女人随着火车边跑边拉拽宋城南,即便火车压在铁轨上发出的声音再大,少年也听到了女人的哭嚎。
“下来!小南!求你了小南,下来!咱不偷,会被抓,小南下来!”
“姐!”女人跑得精疲力尽,忽然脚下一拌、身子一晃,跌倒在铁轨旁的猫爪石上,火车经过带起来的疾风将她的衣服和头发吹得凌乱,她仍大声地哭喊,即使一时站不起来,也用手扒着铁轨向宋城南的方向慢慢地爬着。
宋城南很久没看过这么狼狈的沈萍了,不知是不是谨小慎微,女人向来都是轻声细语的,即使是当初那个小叫花子一身污浊地站在自家门口乞食,她也是安静的。她讹上宋家一样坚定的执拗的从不离开半步,又每天都看向村口的方向,目光遥远又空洞,好像在等什么人,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宋城南跳下火车,一路狂奔扶起沈萍,匆忙地检查了她的伤势。在团伙老大晦涩阴鸷的目光中,他扶着崴了脚一瘸一拐的女人一步一步地往家走。
宋城南一路都在等着沈萍的责难,他难堪羞愧,又自觉理由充分,甚至生出了一种忍辱负重的委屈。
连说辞都想好了,可沈萍却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她力气似乎都用在刚才,魄力也消耗殆尽,此时的她又成了那个谨慎安静的女人。
辩解的话在肚子里存了大半个月,宋城南越发寝食难安的时候,传来了沈萍订婚的消息。
宋城南是震惊的,不光震惊于沈萍突如其来的婚讯,还惊讶于她的订婚对象年纪轻轻便已经离了两次婚。
沈萍是他的第三任妻子,因为男方人品和名声双双狼藉,所以出了村里史无前例的五万元的彩礼。
五万元,正好是宋父手术所需的费用。
宋城南呆呆地坐了一天,愤怒、颓败、伤感、自责,所有情绪在心中转了三万圈之后,他竟然发现自己懦弱的说不出反对的话。
没能力反对,没资格拒绝!
15岁的宋城南像个怂蛋一样,只能在沈萍出嫁当天抱着脑袋无声流泪,他与宋母一样在锣鼓喧天的喜庆热闹中没扯出半个笑来。
“小南,生活再难,也不能怂。”这是沈萍出嫁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宋城南一直记到现在。
人人都说他对秦见过于好了,那样的狼崽子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反咬一口,付出太多不值当。可没有人知道,有时宋城南看着秦见,就像透过扭曲的时空看着少年时的自己,站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任由人推一把或是拉一把,抗争或是妥协,人间还是地狱,其实不在于站在危险处的人,而在于那些恰巧路过的人,如何伸出手。
宋城南想到了那个历久弥新、广为流传的笑话。
自沈萍出嫁之后村里就多了这么一个笑话,宋城南也是在很久之后才通过他人之嘴知道的。那天村里的柱子哥骑着自行车玩命似的追着送亲的车队,胎瘪了、鞋丢了也疯了似的追赶,直到拉着新娘子系着红绸子的车子停了下来,沈萍穿着一身红衣下车,她静静地看了一会肺都快炸了急速喘息的男人,然后捡起地上的碎石,面无表情地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身上,毫不留情面地骂了声“滚”。
“柱子哥当初和你姐咋回事啊,他们是不是...谈过?”张毅觑着宋城南的神色,问得小心翼翼。
宋城南从记忆深处费力地抽身回来,揉了揉疼得直蹦的太阳穴问道:“你咋见到柱子哥了?”
“说来也巧了,他领媳妇来城里看病,打的就是我的车。”
宋城南皱眉:“说是什么病了吗?”
张毅神情略略凝重:“他媳妇脸色不太好,但柱子哥说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挺遭禁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