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心(9)
也没什么好看的,只能频繁地换着频道。
心不在焉的,其实很想问问自己如今有没有工作,整天不出门会不会影响。
又不敢。
一切和走出这道家门有关的话题都是雷区,他不敢提。
一直换了好几十个频道,终于海绵宝宝方得棱角分明的身体和独具魅力的嗓音拯救了他机械工作的拇指。
宁初把遥控器放回原位,拖了一只抱枕困在怀里,垫着下巴认真看。
海绵宝宝用仿佛咽过砂砾的声音讲着幽默又深刻的台词,小声却依旧传遍了客厅每个静谧的角落。
阳台传来键盘声顿了顿,像是怕掩过电视微弱的音量,渐渐慢下来,宁初却没有注意到。
一集很快播到最后,画面中的海绵宝宝捧着派大星的旧头,问他确定要放弃天才与智慧再跟自己做朋友吗。
好巧,这一集宁初看了好多遍,派大星的回答他不用看都能背出来了。
派大星说:知识智慧如果能比上友情的,我宁愿当个白痴。
宁初的嘀咕和电视机的声音重合,丧气地看着换回脑袋后的派大星和最好的朋友兴奋拥抱。
是派大星第一个告诉他知识智慧比不上友情,可是派大星没有告诉他,不是每一个白痴都能换回友情。
在同一空间里隔着最远的距离,两个人的客厅没有交谈声依旧显得寂寥空旷。
动画片里断续插播广告,长长短短将情节打乱。
余光里的人已经许久维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后,临颂今停下手,抬头看过去,宁初已经歪头靠着脑袋一侧的抱枕睡着了。
遥控器掉进了沙发缝隙,手里的抱枕还揪着边缘流苏舍不得放。
他起身过去,厚重的毛绒地毯服帖地藏着他的脚步声,护送他一路安静走到宁初面前而没有被发现。
沙发上的人还是又乖又听话的模样。
浓密的睫毛将光线变成阴影投射在眼下,依稀可见从前明亮漂亮的模样。
也将过分憔悴的面容显得分外可怜。
像只流浪在外刚被主人找回家的小猫,那么金贵的一只,却在无人庇佑的风雨下被折磨得战战兢兢不成样子。
连看到最喜欢的动画片都不会再咋咋呼呼非要拉着他一起看。
嘴角在睡梦中不安稳地抿着,眉心清浅几道褶皱藏着少年人无法理解的烦恼。
他总能在无意识地让人为他心疼,不刻意,又最可恨。
临颂今深邃的目光一寸寸从他脸上掠过,波澜涌动,偏执到病态地不肯落下一处。
终于克制不住伸手,缓慢靠近,指背在他眼下很轻地碰了碰。
如梦初醒。
在温热的柔软传到至心窝前迅速蜷起,指尖狠狠嵌进掌心软肉,收得干脆利落。
*
*
宁初醒过来时,阳台的位置已经空了。
书房的门虚掩着,临颂今与人交谈的声音断续传出,音量很低,听不清是在说什么。
拍拍额头坐直起来,脚上踩到什么,低头看是条滑落在地的薄毯子。
他表情空白地顺手捡了毯子叠起放在一边,枯坐了一会儿,注意力慢慢回到客厅唯一动态的电视机上。
怎么还在放海绵宝宝,他打着哈欠,不甚清醒地想。
刚刚节目播报不是说假日儿童剧场三点半就要结束了吗?
没有注意到电视右上角的卫视标志已经变成了网络剧集,他往书房方向望了一眼,精神不济地重新窝进角落,接着看起海绵宝宝和派大星一起去抓水母了。
宁初不知道失忆之前的自己和临颂今在家是何种相处模式,只知道如今临颂今对他等同完全漠视。
不理不睬,吃不下饭就丢瓶营养液,是睡是醒也都不理会,随他高兴,只要不出家门范围,无论做什么都不会管他,或者说,做什么都不会关心他。
比寻常人家养的一只宠物还不如,养猫养狗还会偶尔摸摸头抱一下。
他不敢多说一句,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战战兢兢,生怕打扰到临颂今的安静,更讨他嫌。
不过自由度还挺高的,也许是个尝试透明人是如何生活的好机会。
宁初这么安慰自己,扯了扯嘴角,却发现嘴角好像僵住了,不大笑得出来,郁闷放弃。
晚饭过后,他回房间进行艰难励志的擦澡大业,结束出来就感觉刚打完一场仗似的精疲力尽,像根霜打残的茄子。
坐在床边等着身上沾水的伤口缓过刺痛,一手扯着衣领让布料不贴着身体,开始不明不白地发呆。
往后是不是就要一直这样了?
在他恢复记忆之前,一直和今今这样当两个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短时间就算了,那要是倒霉点,一年半载的,或者三年五年都恢复不了......
余光覆盖的门边多了一道人影,宁初打眼望过去,临颂今正站在门口看着他。
房间和走廊的灯光开得一暖一冷,在他脸上有着不分明的交织。
他眉宇压着冷漠的不耐:“为什么不擦药?”
宁初心头一紧,在他目光审视中下意识开始反省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什,什么药?”
临颂今闻言蹙眉更深。
只是最终什么也没说,迈步进屋从床头柜子上拿起被宁初一直忽视的药水,又从抽屉里取出一袋医用棉签撕开:“伸手。”
宁初乖乖伸出手去。
他身上的伤很多,脖子上,手臂上,后腰上,还有腿上到处都是。
临颂今对他没有好脸色,动作却矛盾地放得很轻,擦过深红的地方更是小心又小心。
最后剩腿上的伤时,他甚至毫不犹豫曲腿蹲在了宁初面前。
一只膝盖跪在地毯上,左手托着宁初小腿肚,右手用沾了药水的棉签慢慢往伤口涂,熟练得仿佛早做过好多遍。
从临颂今进来那一刻起,宁初心口就莫名蕴结了一团潮湿的雾气,会动,会随着时间升温,又顺着动作膨胀。
他看着临颂今,感受那团潮湿一点一点的裹进去五脏六腑,分秒壮大,终于在这一刻膨胀到极致。
男人已经洗了澡,换上黑色睡衣,头发没有完全吹干,发梢带着一点湿漉耷拉在额前。
从宁初的角度看去,他垂着眼帘,遮住了那双总是带着沉甸情绪的眼睛,往下便只是挺立的鼻梁,棱角流畅的下颌轮廓。
宁初一点也不想用受宠若惊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和临颂今几乎是从小就一块儿长大,念的一个小学,一个初中,一个高中,还约好要一起上大学,未来一起留在首都工作。
他们是彼此最亲密最信任的人,互相依赖互相帮助在过去早已经是提都没必要提的最基础,包括上药这件事。
纵使他已经接受境况大变的事实,接受了他们的关系有了也许难以愈合的裂缝,接受临颂今不再对他毫无保留,这一点在他心里也不会有改变。
可事实摆在眼前,他就是为临颂今还愿意这样给他上药而感到受宠若惊。
这让他觉得无比讽刺又心酸。
可比起这一点,更重的是这一刻姿势半跪在他面前的临颂今,让他第一次将八年前与八年后两个完全割裂的形象重合了。
从前的临颂今也是这样。
在他摔得膝盖破皮出血之时半跪在地上,这样小心翼翼帮疼得支吾乱叫的他上药。
可能是被他叫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临颂今蹙紧了眉头:“掐着我手臂吧,也许会好些。”
宁初肯定舍不得,掐多疼啊,所以他选择蛮不讲理地搂住临颂今脖子,花大力气抱住他。
临颂今怕药水弄到他衣服上,连忙拿开手臂,无奈:“小初,你这样我没办法给你上药了。”
宁初脸皮很厚:“那就一会儿再上,太疼了,你先给我抱着缓一下。”
眼前的情形几乎和那时完全重叠。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动作,好似是将另一个时空的倒影拉扯过来,和着那年操场的烈日一并呈现在他眼前。
可空荡的房间和瘦到干瘪丑陋的一双腿又时刻提醒着他现在已经不是过去。
他觉得临颂今割裂,他自己又何尝不是。